麵對這些目光和態度,薑沃依舊泰然處之,拿出訓練幾年的‘孤雲野鶴’狀態,認真端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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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第一次走出太史局,參加朝廷組織的詩會。
感想便是:果然還得是我大唐啊。
後世‘男尊女卑’越發明顯後的朝代,被所謂‘禮法’浸潤太深的朝代裡,女人出嫁前會被教導,出嫁後要好生服侍公婆丈夫。
服侍二字便知,妻子名義上是女主子,實際上在男主子跟前,也不過是奴才。
而此時的大唐,則好多了。
薑沃斟酌了一下,在這裡男人眼裡,女人不至於是奴,應當是‘佐’。
正如隋文帝楊堅怕獨孤皇後怕到離家出走一般,本朝也有好多位宰相都是出了名的妻管嚴。而這種怕的前提,便是把妻子放在跟自己平起平坐的位置了,隻是內外之分。
所以長孫皇後可以就處置朝臣勸皇帝,可以在玄武門之變時就站在夫君左右勉勵將士,依舊是賢後的代表,而不是被斥為‘後宮乾政’。
也正如房玄齡負責主編的《晉書·列女傳》,他挑出的堪為天下典範的女子,是能夠在政事上輔佐丈夫羊耽的辛氏,是能夠為退敵出謀劃策的武昭王後——而不是守著貞潔牌坊,被人看一眼就跳井力保清白的女子。
他們是認可女子有才有膽識的。
當然大唐也有他們的局限,那便是女子隻能是‘佐’。哪怕是長孫皇後、獨孤皇後,朝臣們知道皇帝會與妻子商議政事,但也隻限於此。
以獨孤皇後的家世、本事,也隻能陪著隋文帝同輦,到朝堂外頭就得停下,隻能讓宦官在裡頭候著聽著,等夫君下朝再一同回去。[2]
至於隋文帝會不會私下把朝事都給妻子說一遍,與她商討意見並沒人管,但皇後不能上朝!
這便是佐。
正如今天薑沃遇到的一切反應:或許有人會不願意跟她交談,或許有人會看不慣她,但不會有主流的聲音一齊罵她:“女子拋頭露麵成何體統”,然後逼迫她回到不能見人的境地去。
在封建社會,薑沃已然覺得大唐是樂土了:哪怕她來的那個世界,性彆歧視也從未消失,大唐能有這種程度,已經讓薑沃鬆一口氣了。
走上朝堂,沒有她想的那麼難。
就像她小時候讀的故事《小馬過河》那樣:這溪流沒有老牛說的那麼淺,也沒有鬆鼠描述的那麼深。
她是一匹第一次蹚過河流的小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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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馬薑沃望著眼前水靈靈的葡萄。
百福殿中早按序布下了案桌與果碟,薑沃是跟著師父袁天罡一起坐在一案後。
案上旁的果子還罷,唯有葡萄,據說是新種出來的高昌品種,薑沃在宮正司吃過一回,格外水潤飽滿,酸甜可口,驚為天葡。
這會子再見,詩會上的葡萄,看起來比自己吃過得還要水靈飽滿。
可惜她剛想‘雲淡風輕’悄悄捏一粒葡萄來吃,聖人就到了。薑沃隻好放棄想法,隨著所有人一並起身迎接二鳳皇帝。
聖人坐了後,令諸官員也入座,之後便是參與詩會的才人們輪番自我介紹。
天下舉辦詩會蔚然成風,不隻有朝廷,五品以上官員自家也可以辦。
這些才子們在當地也是參加過多次詩會,在家鄉小有名氣才會被王爺們聽聞,一路帶到京城來的。到了京城也參加過幾場官員舉辦的詩會,但跟皇帝親臨的這一場自然不同!
薑沃從側麵瞧著有兩位緊張的開始發抖了。
在第一個才子要按流程站出來自我介紹前,岑文本忽然道:“陛下,臣還有一言。”
薑沃就看那第一個才子噎的臉都紅了。
二鳳皇帝灑然一笑:“卿且說。”
岑文本恭敬道:“為公道起見,臣覺得,這些學子們便隻報個人姓名便罷了,不要提家世、祖輩、籍貫才好。”
門閥當道,世人多慕世家子,若是聽說是五姓七望家出來的,難免要高看一眼。而在這交通閉塞的年代,官場上也常以家鄉來拉幫結派。如岑文本所說,果然隻先通個名字更公平些。
不但如此,岑文本還提出讓他們另室作詩,做好後由專人不帶名姓的抄錄了,再送到這邊來品評,才更加公平。
皇帝皆允準。
可憐才子們剛才腹內均想了一大篇自我介紹,有出彩祖宗的原準備把祖宗拉出來傍身,沒有的也已經想了幾句驚人之詞準備引人注目,結果叫岑文本這一規定,全部隻能乾巴巴地說出自己姓名和年紀就完了。
薑沃就見其中幾人臉上現出不忿之色。
顯然是祖輩裡有可誇耀讓人高看的人物,結果被岑文本給憋回肚中——他們已然習慣了走到哪裡,都會因家世被高看一眼,如今竟然跟一些寒門學子同列,被人用一樣眼光看待,立時不爽起來。
薑沃則是心下佩服:怪道自家師父第一回見岑文本就說他將來能做宰相,果然是很能體察聖心和動向。
皇帝不欲尊崇世家,哪怕是一場詩會,岑文本也會牢記聖心,絲滑操作下去。
在聽這些才子們報出一個個名字時,薑沃不由一陣失落:她來到的大唐到底是早了些,不能見到盛唐詩壇盛況了。除非她活到一百歲,否則此生是看不到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的華彩詩文橫空出世了。
初唐雖已是詩文的沃土,但還是太早了些,隻是種子種下去,初發的萌芽。
若此時已是玄宗時的十月詩會,她說不定就能親眼見到李白鬥酒詩百篇的盛況!
不過薑沃很快安慰自己:若是見到盛唐詩人們,也就代表著得去經曆安史之亂,見盛唐由盛而衰無能為力,若是那般,還是老老實實在貞觀年間待著吧。
二鳳皇帝帶給人的安全感無與倫比。薑沃剛穿過來不知朝代時,也很擔心來到一個顛沛流離的古代,結果聽說是貞觀年間,皇帝是李世民,立刻就安心了!
才子們簡短(被迫簡短)的自我介紹過後,很快被成行的小宦官們引到隔壁偏殿去了。
岑文本上前,請皇帝出題目。隻見二鳳皇帝當場命題,揮筆寫就,岑文本上前捧了親自去隔壁宣布考題去了。
百福正殿內也放了一個五輪沙漏,開始倒計時。
因本職工作的緣故,薑沃現在已經能很快心算出時辰,看這沙漏的流速,便算出留給才子們的時間,差不多有一刻鐘。
這時間並不長,也算是考驗捷才了。
因時間短,稍微等等就過去了,殿中也就沒宣歌舞。而是由皇帝帶頭開始彼此私聊起來——皇帝已經把大舅哥長孫無忌叫到身邊賜了方凳,兩人並頭不知道在聊什麼。
見皇帝如此,剩下的人也都各自跟鄰桌閒聊起來,不願意聊天的則吃起了麵前的果子或者喝起了飲子。
薑沃等的就是現在,於是也拈花似的拈了一枚葡萄。
然而薑沃到底還是沒將這枚葡萄吃到嘴裡。
她剛捏了一枚葡萄,就聽有人大聲點了她的名:“本王前幾年不在長安城,今年剛回來便聽聞眼高於頂的袁仙師居然收了關門弟子!今日恰逢盛會,不如請這位仙師高足相一相,起一卦算算今日哪位才子能一鳴驚人奪得魁首。”
薑沃第一反應是:這人誰啊,好虎哇。
二鳳皇帝正在跟長孫無忌說悄悄話呢,顯然兩個人討論的很投入,此時都被他驚動了。
在場眾人一齊看去。
薑沃也看清了這個‘虎人’是誰——說來,這位也有虎的資本,他是二鳳皇帝的弟弟,高祖第六子李元景。他既非晚輩,自然比較敢說話。
薑沃的第二反應是:長輩遺澤惠及子孫,那麼仇恨值當然也要轉移,這是沒辦法的。來之前師父就說過,讓她今日格外小心一個人,千萬彆跟荊王李元景碰上——之前兩人鬨過很大的不愉快,李元景脅迫袁天罡給他算命未遂,想來一直記恨在心。
果然,哪怕薑沃一直沒跟荊王碰上,李元景還是磨刀霍霍向著她來了。
李元景這一嗓子出來,彆人不說,長孫無忌先蹙眉:我正在說雉奴的婚事說到關鍵處,你個大嗓門給我打斷了,你有沒有禮貌啊!
不料第一個替薑沃說話的,竟然是不肯跟薑沃搭腔的孔穎達。
這位老人家耿直道:“相麵能相吉凶禍福,難道還能相出誰有才來?況且就算是有才之人,今日是陛下現出題目,短時間內也未必能做出好詩來。如何就能未卜先知魁首呢?荊王此言是強人所難。”
可見孔老先生,雖也不喜女子做官,但還算個秉公直言的人。不肯讓李元景借勢壓人。
再者,孔祭酒是個重文重名的人,在朝廷第一場十月詩會上,在各地才子跟前,荊王居然對太史局報此私怨,這舉動豈不是把場麵弄得很難看!
丟人自己去丟好不好,不要來丟朝廷的人。
然而李元景自負身份,哪裡理會一個國子監祭酒。
隻冷笑道:“你不必管——旁人不能,袁仙師這種‘神仙人物’難道不能?隻可惜他已是瞽目瞎子,既然自己眼瞎耳聾的成了廢物,便讓徒弟代勞吧!總不能師門上下都是縮頭……”
“李元景。”這次是二鳳皇帝開口,聲音沉的駭人。
荊王李元景這幾年在外麵逍遙慣了,一時忘了在禦前,見皇帝生惱,連忙回神起身,翻作恭敬狀:“陛下,臣弟是想著袁仙師一直不肯收徒,哪怕是咱們皇家子弟也不肯要,隻說沒有根緣。如今終於肯屈尊收徒,那弟子必是天縱奇才啊。”
薑沃被他陰陽怪氣到了。
李元景步步緊逼:“況且臣弟又不要她算什麼家國大事,不過是一場詩會的魁首——若是這都算不出來,豈不是無用?那又何必讓她以女子身占著太史丞的要緊官位?難道天下再尋不出好男兒來了?”
孔穎達剛要繼續說話,就聽身後他帶來的兩個國子監學生開腔道:“荊王說的有理!”
孔祭酒險些沒氣死,回頭狠狠瞪了他們一眼,並且製止了其餘學生再發言:他心裡明白得很,這些學子此時起哄,不過是嫉妒薑太史丞以年少女子身做了官罷了。但在孔穎達看來,你們可以不滿,但事兒不是這麼辦的。若是羨慕,就該去打磨文章,去自舉,而不是借勢落井下石。
回去就退學吧你們!國子監可不要這種人!
雖說孔祭酒心裡已經給人安排了退學儀式,但明麵上,這還是國子監的表態,搞得他這個國子監祭酒老臉通紅,再不好發言攔阻荊王。
目光和壓力都轉移到薑沃身上——說來,袁天罡和李淳風非要收一個小姑娘做徒弟,絕大部分朝臣們也有懷疑來著。
主要是瞧這個架勢,他們二位很有培養弟子將來做太史令,掌太史局的意思。
那這小姑娘可靠嗎?
能行嗎?
他們倒也想見識一二。
事已至此,連二鳳皇帝開口阻止薑沃起卦,都不能了。他此番若是強壓下去,旁人就會更加質疑薑沃做官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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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袁天罡終於開口了。他聲音輕輕鬆鬆的,似乎這都不是事兒,隻隨口對徒弟道:“那你起一卦吧。”
薑沃起身應下:“是,師父。”
腦海中,響起了一個清脆而略有些慌張的聲音,是小愛同學。她的聲音甚至有點結巴:“薑老板,這,這也太不巧了。係統升級中,是打不開的。”
小愛同學急壞了:薑老板的係統,隻要升級完畢,就能夠為彆人預測吉凶。參加詩會的不過二十來個才子,便是消耗二十多根籌子一一驗過去也不算什麼。這可是在禦前極要緊的場合呢!
偏生係統就在升級的第二天,根本打不開!
小愛同學都快急哭了。
薑沃還有心情在腦海裡安慰了一句:“彆急,不用擔心。”
這回她真的不需要係統。
方才這些才子們自報姓名的時候,在眾多陌生的字眼裡,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她取出了這些年未曾離過身的卦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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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無忌端著杯盞,看場中薑太史丞起卦,一時都忘了喝——
他之前聽雉奴讚過這位薑太史丞天骨秀穎,神氣清粹。但方才他一進門,隻覺得這是個容貌清美的小姑娘,頂多是比彆人穩重些,未見奇異。
然而直到此時見到薑沃取出卦盤,當眾起卦,長孫無忌細觀她行止,忽然就想起了雉奴的評價。
確實如此,隻看她起卦如流雲清風,便覺神氣清粹,與眾不同。
而她起卦過後,說出了一個名字。那語氣淡然篤定,就仿佛她說的不是預測,而是必然的結局。
“盧照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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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沃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五輪沙漏正好漏儘。
很快,偏殿的小宦官捧了所有謄抄完的詩作過來。
自二鳳皇帝起,五位裁判很快看完了詩文評出了魁首——看的比以往詩會都快,因為其中有一份,實在是太出色了。
五個人達成了共識,這必是頭名,其才遠超眾人。
二鳳皇帝興致盎然拎起這份詩:“快去偏殿問問,這是誰的詩。”
小宦官來去匆匆,很快回來,恭敬稟告:“回陛下,那名才子名盧照鄰。”
殿內一時靜默無聲。
竟真準了?!
還是二鳳皇帝打破了一片寧靜,他對袁天罡舉了舉杯:“袁仙師與淳風眼光果然不錯,太史局後繼有人啊。”
長孫無忌在旁適時道:“臣賀喜陛下再得一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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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十五年,十月詩會。
薑沃一卦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