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六年恰是兔年。
元宵將近, 宮中處處掛著彩燈,亦多兔形。
掖庭內巧手會紮花燈的宮人頗多,殿中省與六局一司, 都各管一處,將掖庭內布置的彩光煥然——如此熱鬨喜慶,也是為了順應聖心。
二鳳皇帝也覺得過去的一年有點晦氣, 準備在新歲開個好頭。
“再往右一點。”
“嗯,正了!”
“慢慢下來,扶的穩一些。”
薑沃自告奮勇爬上去掛一對白兔的彩燈, 媚娘在下麵替她扶著木梯並看著掛的正不正。
掛好後, 薑沃又倒退著下來。還有兩層木梯的時候, 就懶得爬了,一躍而下。
媚娘早就料到她不肯老老實實爬下來, 早已伸手,正好扶住她:“你又跳!可彆崴了。兔年難道就變成隻兔子了不成?”
薑沃笑眯眯,剛要跟媚娘說話,就見一身過年紅的劉司正風一樣進來。她生的高大又壯實, 滿臉喜色, 顯然有高興事。
高興到進門後忽然把薑沃抱起來甩了幾個圈。
薑沃:?
她還未及發問,就被劉司正擱下, 劉司正又轉身把媚娘抱起來轉了兩圈。
媚娘:??
媚娘被放下來的時候, 薑沃趕緊扶著她:媚娘方向感特彆強, 平時很避免轉圈圈,容易暈。
劉司正笑道:“明兒前朝元宵燈會的管事宦官不夠,就要選些女官去領侍宴宮女,尚食局的女官沒湊夠數,就添了我去!”
“我負責西邊數席——去歲那便是九寺官員案桌的所在。也就是說……”
媚娘笑接道:“也就是說, 劉司正能夠去近距離觀賞一晚崔郎?誒,那倒真是值得羨慕。”誰不想燈下賞美人?媚娘再次懊惱自己做的是後宮才人,而不是女官。
劉司正眉開眼笑:“是啊!”
原來以為是去加班,忽然發現,原來是給她大把的時間去觀賞崔郎,劉司正覺得,就這個喜兆,今年也必然是好年份啊。
*
正月十五,夜。
前朝元宵燈會設於兩儀殿。
殿內花燈燭火,灼然燦爍。已有樂人陳列奏樂,曲音不絕,繞梁如絲。
薑沃隨著師父們坐下來。
細觀這大唐貞觀盛世佳會,令人心醉。
宴過兩巡,由二鳳皇帝賜群臣禦酒將燈會推至最熱烈高潮——皇帝顯然心情很好,酒過三杯後,還難得有興致,要過樂人手裡的琵琶,要親自奏一曲。
薑沃眼睛眨也不眨:這可是限量版二鳳皇帝奏琵琶曲!
她在腦內直敲小愛同學:“快,快錄下來。以後好反複觀看。誒?記錄視頻要花一根籌子?花花花,不要吝嗇,要高清藍光版!”
倒是李淳風一轉頭見到小徒弟雙目炯炯,低聲對她笑道:“陛下為秦王時,也常在府中小宴上親自奏樂對歌。”聲音無限懷念:“陛下音律極佳,也素愛歌舞,《秦王破陣樂》風流天下聞,隻是這些年少有閒暇了。”
一曲過後,二鳳皇帝便問及離得最近的宰輔們:“朕的琵琶如何?可有進益?”
哪怕離得遠,薑沃都覺得陛下的鳳凰尾巴要翹起來了,奏過一曲就開始要誇誇。
他目光梭巡過重臣們。
氣氛太好,哪怕是魏征,都隻是含笑看著,並沒有任何要上諫的意思,還都紛紛點頭,表示陛下您真棒!
臣子中,坐的最近的是長孫無忌,他自然捧場,開口便誇二鳳皇帝是龍鳳之姿天日之表。
但誇得最好的還是房相,房玄齡笑道:“陛下無所不成,實乃兼眾美而有之,無瑕爾。”[1]
他這句話一出,把在座諸位給酸的啊:看不出啊,老房你濃眉大眼的,原來說起好話來這麼肉麻啊。
唯有二鳳皇帝,被誇誇後,快樂地像一隻要起飛的鳳凰。
薑沃看著高台之上,端坐的二鳳皇帝,以及列於其下,留名史冊的朝臣們——長孫無忌、房玄齡、魏征、李靖、尉遲敬德……
大唐全明星陣容。
這些人共創了一個千年後亦被人懷念的貞觀盛世,是史書上的明珠。
二鳳皇帝便是銜明珠而來的鳳: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一個時代突然出現了許多千裡馬,除了是個群英薈萃的時代,必然也是伯樂出現了。
就如同隋時的李靖大將軍,彼時並不能出頭,不過守著一郡做尋常官。
而在大唐,卻是名震寰宇的上柱國,甚至在後世的傳說中,都位列仙班去了。
薑沃從前隻是羨慕,兼之為自己能穿來貞觀一朝而安心慶幸。
但現在,她有了新的目標。
她看向高台上的晉王,想到此時在掖庭的媚娘——在接下來的朝代,她也想出自己的一份力。
不隻是享受這個貞觀的大唐,也不隻是在將來,隻能思念這個盛世華章。
*
“將今日所作的詩詞,拿來朕看。”
到了元宵燈會的尾聲,皇帝顯然已經喝的有些儘興了,頗有從天可汗回到當年恣意縱性的天策上將的趨勢。
還是魏征站出來說夜已太晚,皇帝也不該多飲,二鳳皇帝才罷了,命人撤了酒席。
但喝的儘性,也不妨礙皇帝記得收作業——
每逢盛會,自要安排國子監學子,並以文名見長的年輕官員們作詩,記錄盛事。
今日自然也有。
臨近散席,二鳳皇帝就開始收稿子了。
身邊侍從也熟悉流程,很快下去收了一圈,將數十分詩稿送上。
二鳳皇帝一一看過,挑出一張來,擊案道:“好!”
然後當眾念與眾臣。
【筮仕無中秩,歸耕有外臣。人歌小歲酒,花舞大唐春。草色迷三徑,風光動四鄰。願得長如此,年年物候新。】[2]
二鳳皇帝的聲音,伴著樂人清幽曲聲,回蕩於闊大的兩儀殿中。
令人心馳。
“好詩,盧卿上前來!”
薑沃心道:果然,還得是盧照鄰啊。
“願得長如此,年年物候新。”她默念此句。
為此句當飲一杯酒!
因盧照鄰的詩再一次鶴立雞群,二鳳皇帝想起了薑沃當時一卦算出盧照鄰詩會魁首之事。
不由笑道:“盧卿有高才,薑卿有神卦。”
之後便讓宦官取下兩盞華美宮燈,一盞金魚的賞了盧照鄰,另一盞兔子的,則歸了薑沃。
兩人一齊上前謝恩。
盧寺卿在旁看著,見兩人年歲相當,才貌相合,原要惋惜,但一看對麵坐著的李淳風,立刻又把所有心思消了:算了,薑太史丞確實有些神異之處,既然命格特殊就罷了,可彆克著他們盧家。
*
崔朝坐在鴻臚寺的案桌處,見到薑太史丞從光影下走出,站在眾臣之前,與男子官員一般,並肩給皇帝謝恩。
他露出了笑容。
崔朝想起了初見薑太史丞,聽晉王說起她礙於女子身不能上朝時,他心內的惋惜。
他觀薑太史丞,無論談吐還是起卦,都較太史局另一位丞更佳,然而卻隻能做事,不能得應有之禮,真是可惜。
直到此番回長安,聽說她在詩會上一卦成名,崔朝方才欣慰。
如今親眼看著她已經走到了燈下,走到了眾目之中。
真好。
他心中湧起一陣溫軟的歡喜。
崔朝舉起杯,在無人知曉處,遙遙敬了薑太史丞一杯。
飲儘落盞,垂眸默念:來年,祈盼你一切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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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十六年二月,龍抬頭的好日子。
朝上出了件大喜事。
由魏王李泰負責主編,耗時數年的《括地誌》終於完稿,抬與禦前。
是真的“抬”與禦前,因《括地誌》全書共五百餘卷!負責抬書的小宦官們,足有二十多個。
聖人大悅!
“從公論,此《括地誌》,真是當名傳千古之作。”薑沃雖沒去朝上,但李淳風今日是去了,回來後跟袁天罡和薑沃講了此事。
《括地誌》囊括大唐十道358州一千餘縣,將整個大唐的州縣地域劃分、行政區設置、山川河流、名勝古跡都記述在內,甚至還有專門的書卷記錄各地的神話傳說並當地著名人物和大事年紀。
作為千年後的人,薑沃不得不惋惜感慨:這套書若是能流傳下來,一定是研究大唐曆史不可多得的瑰寶。
惜乎毀於南宋末年,隻剩寥寥殘本。
魏王帶領一種學問出眾的博學鴻儒,曆經五年餘終成此書,實在是一大功!
“不但是實實在在的功勞,魏王還格外會說話呢。”李淳風想到朝上魏王李泰的言辭,就有點酸的倒牙。
“魏王道:他原本是想彙集東漢後的文賦,畢竟他更擅詩文而非地誌。隻是……”
李泰在朝上動情表示:隻是想到父皇文治武功天下大治,炳如丹青功至天地!那便再難也要修《括地誌》!
畢竟父皇日理萬機,難以走遍大唐遼闊萬水千山,那麼兒子便將全境之地,都與父皇搬了來,您隻要想看,隨時都能看!
這話酸的,把元宵燈會上的房相都比下去了。
袁天罡和薑沃都表示:啊,好會說話一魏王!
對一個皇帝來說,能看到他所有疆土子民彙聚成這數百卷書,一定是極高興的事兒。
而做這件事的又是他最喜歡的大胖兒子青雀,那可不更歡喜了?
薑沃端著茶道:“有這樣實在的功勞,又有這樣的孝心,魏王這個風頭著實大了。”
“隻是,自古地政不分家……”
向來是帝王才能掌‘九州之圖’,畢竟地誌不僅僅是記載山水,也會記錄一地,可駐軍防的兵家要處!
魏王修成《括地誌》,對天下各州的了解隻怕比太子還深。
可他一個王爺,了解的這麼深是要做什麼呢?
師徒三人都沒再往下說,薑沃也隻是換了輕鬆的話題:
“可惜咱們看不到《括地誌》。”薑沃是真想親眼瞧瞧這套奇書,對大唐的每一寸土地,哪怕身不能至,也心向往之。
可惜這樣全麵的地誌,跟輿圖一樣,都屬於國家機密文件。
這一整套書一定會置於藏書樓,作為收藏典籍,非皇帝允準,不能借閱。
李淳風聞言道:“整套自是弄不來,但我這裡有十來卷——凡參與編書的人,都送了十六卷書作為紀念,你拿去看就是了。”
“誒?師父也參與編《地括誌》了?”
李淳風點頭:“魏王府上蕭德言蕭老先生曾讓我寫過有關地勢卷的序。”畢竟李淳風除了通曉星象,亦通風水陰陽之術,對天下山川河流的大勢很有見解。蕭老先生找到他寫序與審稿也是正常的。
薑沃雙手合十:“那太好了,謝謝師父。”
袁天罡忽然在旁笑道:“先後五載方成奇書,經手者不知多少人。魏王若是與每個參與編書的人都送上十六卷書,著實是個大方人。”
這會子的筆墨紙硯都是小奢侈品,書自然也很貴。
偌大的長安城內,能夠雕版印刷的鋪子,也隻有東市上的兩家,可見印書的昂貴和稀罕。
絕大部分書都是靠手抄本流傳的。
魏王這樣大批量送書,不管是令人手抄還是雕了板子去印書,都是很大的一筆開銷,很有魄力的破財了。
然而很快他們就發現,魏王不光做好事,還深諳做好事要留名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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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很喜歡穿紫袍。
一來他封了魏王,他最喜歡的花便是牡丹裡的明種魏紫;二來,唐朝官服顏色按從尊到卑也是紫、緋、綠、青這樣的排序,紫色是最尊貴的顏色。
於是魏王的各種常服都是深深淺淺的紫色,繡以精致花紋。
自他呈上《括地誌》後,聖人龍心大悅,常要召見魏王相伴左右,正好魏王手上也沒了急事,也就開開心心常伴聖駕左右,恨不得連吃飯睡覺都在立政殿,那存在刷的,雲湖公公都覺得自己沒啥事可乾啦。
這樣十幾天過去,皇帝便發現一事,問道:“近來你穿來穿去,怎麼就這麼兩套衣裳?”又指著他身上這套:“這緞子顏色都有些褪了,可見是下了幾回水了。怎麼不換件新衣裳?”
魏王立在一旁替親爹磨墨:“如今兒子也不是小時候,愛縱性用錢的年紀了。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去歲《括地誌》成書,各項各處賬目報上來,給兒子看的心裡都疼壞了。又想著父皇教導,便在日常用度勤儉些。”
又親親熱熱與皇帝悄悄道:“且不瞞父皇,兒子還要麵子。這幾年來編書,請教了不少朝臣大儒,如今書成了,總不好就這麼過去。於是兒子從私庫裡出銀子,挑出與各地政事署衙無關,傳出去也無妨的二百卷書,令人雕出板來印了許多,分散給諸位幫過我的朝臣們,也是沒白勞動人一回呢。”
見自家父皇讚許的點頭,李泰就越發低聲道:“就是府上為此,著實窮了。”然後對著皇帝,圓臉上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來。
站在角落裡候著吩咐的雲湖歎為觀止:如果兒子跟老子撒嬌這項技能,也跟科舉似的也有排名,那魏王無疑是狀元郎探花郎級彆的,太子……完全就是考不上隻好回家種地的類型。
果然,皇帝給魏王這幾句話哄得喲,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左看右看,覺得兒子似乎還瘦了。
於是大手一揮:賞!多多賞!使勁賞!
*
休沐日,媚娘來薑沃這裡喝扶芳飲。
又是一年春日到了。
將杯子擱在一旁,媚娘拿起筆,問起薑沃近來魏王得的賞賜。
薑沃也數著手指頭一筆筆告訴媚娘:若不是她有小愛同學當記錄儀,隻怕都記不全了。實在是近來皇帝賞賜魏王太猛了,都不是隔三差五,簡直是隔一差二就有賞賜。
媚娘一一記下來,又取出算籌擺了一會子,很快將賬目算了出來。
然後肯定道:“所賞財物已經超過太子一年的使費了。”
“真的?”薑沃有些愕然,從媚娘對麵轉移到媚娘旁邊去,看她算的賬目。隻見她把絹、米、炭等價格都算的明明白白。
“姐姐還知道這些的市價呢?”
媚娘莞爾:“你從七歲入宮,想來不曉得外頭的行情。我卻是幫著母親理過家財的。尤其借住在楊家時,靠人家的采買,若是自己心中無數,豈不是叫人坑死?”
“單魏王自年後得了的賞賜,就有一萬六千貫了。”媚娘在理財上頭記性很好,對數字很敏感,她就聽陶枳提過一回東宮的開支使費,就記的分明:“去歲東宮支領的銀錢與布料,折合市貨,也不過一萬兩千貫。”
薑沃指著媚娘沒算進去的宅子:“這還不算陛下賞給魏王的新園子?”
媚娘道:“是,旁的好估價,但京中的宅院,可就不好算了,地段不同的坊據說差異極大。”沒買過房的媚娘,隻好遺憾放棄估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