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李勣的重量(2 / 2)

此事乾係大,賀蘭不敢擅專,特意去問過了嶽父,侯君集想了想:太子無人可用,自家若肯幫忙正是雪中送炭之壯舉啊!若此時順應太子,將來太子登基,必念此困頓之時相扶之情。

況且……張玄素對著太子都梗脖直諫,何況旁人,那侯君集下獄前,也沒少了張玄素的參奏,從本心論,侯君集也很想打他一頓的。

於是便令女婿應下來,橫豎等張玄素出了皇城,回到他家宅坊中,令幾個侍衛提前埋伏蒙上臉把他打一頓,接著就跑誰能知道。

計劃的還挺周到。誰料就在侍衛出發當日,太子忽然改了主意道:“張玄素實在可惡,若是在坊中打他一頓,無人得見他的狼狽,實難出氣。你們就去皇城門口將他打一頓吧。”

賀蘭懵了:啊?在皇城門口毆打東宮之師?這,這是什麼操作啊。怪不得人人都說太子性乖戾,果然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啊!

太子殿下吩咐過後,還立刻催逼他們出發。賀蘭來不及請示嶽父,也不敢違抗,隻好帶了幾個心腹躲在皇城門口,待張玄素出門的時候將他圍住。城門重地,哪裡敢如計劃中狠狠打張玄素一頓,隻敢意意思思推搡了兩下,覺得能給太子交差就跑了。

而此事很快被緊盯東宮的魏王一黨扒了出來,直接報到皇帝跟前去了。

侯君集女婿從千牛內率,直接降級成普通東宮侍衛,侯君集官職也跟著沒了。

給他鬱悶的:太子殿下你咋這麼軸,就是咽不下一口氣呢,等你當上皇帝,把張玄素給片兒了也沒問題啊,何苦現在非要看他丟臉?

*

英國公府。

李勣一聽侯君集到訪,頭就突突突疼了起來。

偏生還不能不見。

兩人曾經是一起打東突厥的同僚,有幾分同袍之分。兼之侯君集近來比較寥落,這時候更不能不見,免得人說他趨炎附勢,看戰友一倒黴就不理會了。

侯君集特彆不見外,見了李勣就直接道:看在咱倆交情的份上,你得來跟著太子殿下乾!太子殿下現在為小人所乘,須得忠臣良將護駕。

頗有種‘我看你還不錯,快來跟我混’的架勢。

李勣聞言差點沒給他跪了:……看在咱倆有點交情的份上,能不能放過我啊!

侯君集看他一臉被噎住了的表情,以為李勣初到京城,聽聞此事太震驚,於是準備‘貼心’給老戰友一個緩衝的時間。

就關懷道:“你先好生歇幾日。”

之後就當李勣默認了扶助太子,還跟他計劃起來:“最好你在長安能多待兩個月。唉,為了張玄素那事兒,聖人惱了,不許太子出門呢。不然我今日就帶你去拜見太子。不過聖人跟太子是親父子,以前也惱過,兩三月也就罷了,到時候我再帶你去吧。”

還不忘嘟囔一聲:“張玄素也是的,天天對著太子殿下諫來諫去,他們那張棺材板似的臉,彆說太子煩了,誰我見了都想打呀。”

侯君集嘟囔完後,還抬手繞過李勣的脖子,跟他勾肩搭背起來:“京中能跟我說得上話的人少,你回來,我心裡就高興多了!咱們正可一起匡扶社稷,扶助太子!”

李勣雙眼無神:讓我走!現在、立刻、馬上!

有太子和魏王兩方勢力拉扯著,李勣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特彆想立馬去北地打薛延陀。

起碼要離開長安吧。

於是每回去麵聖,李勣都向聖人表態,自己擔憂東突厥。哪怕大軍不能輕動,也請聖人允準他先帶幾百騎去見一見阿史那思摩,可以幫著一起重整東突厥退入長城的殘部。

如此問了幾回,二鳳皇帝還感歎李勣忠勇,急著為國效力建功立業,於是大筆一揮,又給他加了一個重量級官位:兵部尚書。

正是侯君集被削掉的官職。

李勣:……

多個官職倒不是不高興,但人真是越來越難做啦!

他隻得日夜眺望北方,心心念念隻有一人,那便是薛延陀真珠可汗,心中祈禱:夷男!你一定要做個有勇氣的男人!趕緊打東突厥,千萬彆慫彆退縮,我就等著你救我於水火之中了!

*

春末夏初,在薑沃看來,是最舒服的季節。

她素喜光亮,但古代高闊的屋子,照明確實是個大問題。

太史局內部,是白日也得點著九枝燈台的,否則隻靠日照,根本照不亮一整個大堂。大堂最深處,甚至幽暗如夜,哪怕點著燈也不好辦公。隻能設些櫃子,做存放文書之用。

薑沃的辦公隔斷是在窗邊,光照最充足。

此時這般春末夏初,以及秋高氣爽,便是最好的季節。

李治坐在薑沃對麵,看著陽光跳進來,遍灑明媚,倒覺得心情好些了。

他擱下手裡的白瓷茶盞,對薑沃道:“唉,就是我方才說的那般煩惱了。實無人可用,李勣大將軍那邊,隻有我親自去了。”

樹影一動,一塊圓形的光斑在桌上跳來跳去,薑沃不由有點走神:方才李治跟她簡短又生動的描述了一番,太子黨(侯君集與其心腹)與魏王黨(人數眾多)是怎麼樣下死力氣拉攏李勣大將軍的。

薑沃腦海裡不由出現了一個畫麵:Q版的李勣大將軍像個珍奇的寵物小精靈一樣在前麵狂奔逃竄,後麵跟著魏王侯君集等一大批人,不停甩出精靈球想要捕捉這隻ssr稀有款收入圖鑒……

她把自己從這個畫麵裡□□,對李治笑道:“所以王爺來尋我卜一個吉日?”

李治點點頭:唉,書到用時方恨少,人也是一樣啊。

他沒有下決心奪儲前,並沒有感覺,直到去歲定了此心,才覺得可用可信之人捉襟見肘。

說實在的,如今他信賴的,能夠直言相告他有心儲位的,不過三人。

偏生這三人裡兩個是姑娘也是暗線,沒法去幫他跟李勣牽線。

剩下一個崔朝原本是可以的,但在侯君集這等將領出麵,魏王處好幾位侍郎甚至尚書親自登門後,崔朝目前的官位實在是不夠去說服李勣的。

舅舅長孫無忌倒是夠了,但是李治至今不敢跟長孫無忌主動把話點破。

舅舅到底是他們所有人的舅舅。哪怕這會子傾向於他,一旦太子哥哥忽然醒悟,決定洗心革麵,舅舅八成會回去繼續扶持太子。

因而他決不能在舅舅那裡,留下他要主動爭皇儲位置的把柄。

就像李治現下最信的三人,並不單因為情感,更是因為他很清楚,他們幾人的命運是綁在一起的:媚娘將來想不在感業寺孤苦一世,薑沃想要正大光明站到朝堂上去,崔朝想要擺脫崔家的桎梏,他們隻能選他。

而長孫無忌卻不是非他不可。

故而思來想去,示好李勣這件事,李治隻好親自出馬了。

硬件條件不夠,那就加玄學buff,所以李治先來請薑沃給他起個卦,算一個良辰吉日去親自拜訪李勣。

薑沃隨手撥著手裡卦盤的銅片,輕聲道:“我有另一個主意,王爺聽聽如何?”

李治點頭笑道:“你隻管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當日就是武才人指出舅舅一事,令我醍醐灌頂。”

李治很樂於聽他看得上的人出主意。

薑沃道:“李勣大將軍,現在就如同一匹難得的名駒,太子、魏王與王爺您都是想要收服這匹千裡馬之人。太子與魏王人手眾多,武器精良,來勢洶洶,勢在必得——其實已經大大驚擾了這匹名駒,令其煩躁不堪,想遠遠逃離——聽說李勣大將軍已經三番兩次請旨出長安,必是為躲避此事。”

“既如此,王爺何不換個思路?”

薑沃想起前世的一句話,拿來分享給晉王:“最好的獵手往往以獵物的姿態出現。”

“臣說句不太恰當的話,其實王爺與大將軍,也是某種程度的同病相憐不是嗎?”

都被太子和魏王夾在中間,拉來扯去,像塊可憐的夾心小餅乾。

李治隻覺得心情霍然開朗,像是窗外的陽光灑滿了心底。

“多謝太史丞。”

他何必要以自己的短處去拚太子與魏王的長處呢!

就在李治頭腦風暴出好幾個想法的過程中,薑沃已經停下了手中的卦盤,起筆寫了個日期:“從卦象看,這一日吉足勝凶,從宜無諱。”

*

李勣第六回去麵聖,想要請求離京時,還未開口就聽到了一個令他欲吐血的消息:薛延陀似乎被大唐的訓斥與警告給弄怕了,在陰山等地徘徊不前,頗有些不敢繼續猛攻東突厥,隻敢圍困的架勢。

若是如此,阿史那思摩自家也能頂住。

今日二鳳皇帝召李勣過來,也是告知他此信:讓他不必急著出戰了,可先留在長安,去兵部崗位走馬上任,等薛延陀下一步動作再說。

畢竟薛延陀後勤儲備也是有限的,決不能就這樣進也不進,退也不退的撐太久。

李勣:夷男,你不是個男人!

皇帝倒是心情不錯,李勣告退前,忽又叫住他:“既然進宮一趟,正好去看看雉奴。這幾日他總是問朕些並州的風土人情,要緊關隘的排軍布陣,很是好學。朕想著,並州之事,再沒有比你知道的更清楚的了。”

李勣應了是:他是很願意晚點出宮回家,免得被太子和魏王的人圍堵的。

從立政殿正殿出來,李勣收拾了心情,由雲湖親自帶著往側門走——穿過側門的一處附殿,便是晉王李治的宮殿。

李治十三歲前,是跟妹妹們一起養在後殿的,隻是他單獨占據東邊屋宇,夜間與公主們分開居住。

隨著年紀漸長,李治白日也漸不適合跟公主們呆在一起,但皇帝也不舍得把他挪出去,就另外收拾了立政殿旁邊的一處附殿給他,又將門戶打通,依舊算是親自養育幼子。

李勣看著整修不到兩年的附殿,門檻上的油漆還極鮮亮。心道:雖說聖人看重優容魏王,但說起疼愛,似乎還是晉王更多些。畢竟魏王到了年紀哪怕不去封地,也搬出宮外魏王府住去了。

李治迎到了殿門口:“大將軍!”

李勣忙趕上去兩步:“晉王折殺臣了。”說著要彎腰行禮,被李治再次托住,然後請他往裡走,還不忘吩咐小山:“快讓人煮扶芳飲來。”

轉頭對李勣笑道:“我這兒的扶芳飲與彆處不同,是崔家的秘方。”

李勣道:“是如今鴻臚寺丞崔小郎君嗎?臣見了一回,著實好相貌。”李勣原本是去鴻臚寺催問發往薛延陀的書信,結果進門與一少年郎撞了個對麵。饒是李勣多年征戰,見多識廣,都被晃了一下,覺得眼前一亮。

甚至回府後,還記得這驚鴻一瞥的少年,便召來次子一問。

這一問,立刻得到了一大篇回答——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李勣次子李思文如今在太仆寺做官,跟鴻臚寺的衙署離得不遠,常能在路上偶見騎馬的崔朝。

兩人雖不算至交也算熟人,李思文聽父親問起,連忙誇崔郎樣貌,又讚崔朝並不在差事上挑肥揀瘦,出使西域走了最苦的一條路,還帶回了棉種等事。

李勣想到晉王送的棉布,再聽兒子講起崔朝給晉王當伴讀的舊事,也就能估摸出崔朝在晉王眼裡的地位。

此時聽晉王讓上的崔氏扶芳飲,就越發肯定了:嗯,可以讓兒子孫子,多跟崔朝打打交道。

*

李治桌上有一張描圖,李勣一眼就認出來了:“王爺在畫並州各縣?”

“是,大將軍幫我看下,可有錯漏?”

李勣鎮守多年,對並州的輿圖,比對自家花園子還爛熟於心。

見圖上有錯,便取過細筆,一點點幫李治改正,還飽蘸了案上小瓷碟裡的各種顏色,邊圈邊給李治分講,哪裡是屯兵之處,哪裡是外鬆內緊的咽喉關隘,甚至連哪幾處民風彪悍,好發生械鬥事件他都熟知。

李治聽得頻頻點頭。

見李勣講的多了,還適時遞上扶芳飲。

其動作之自然,李勣都下意識接了才反應過來,連忙道:“臣失禮了。怎敢勞動晉王。”

李治笑道:“這有什麼,大將軍繼續說,若是村鎮中出現彼此械鬥,一縣官吏不能轄製又該如何?”

李勣就繼續講下去。

兩人一問一答,過了半個多時辰才告一段落。

李治將已經畫的花花綠綠的圖仔細收起來:“明兒我照著這張,再整整潔潔描一張新的。”又喚人過來:“小山,上幾碟點心來,快些。”

他轉頭對李勣一笑:“講了這麼久,大將軍想必也有些腹內生饑了。”

李勣既不想出宮,就也沒推辭:“叨擾晉王了。”

誰知李治吩咐下去沒多久,就見小山空手進門,一副挨前蹭後,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

李勣一眼看出,便起身:“容臣先避開。”

李治搖頭:“我這兒沒什麼見不得人的話。”又蹙眉問小山:“你這般形容作甚,倒是說話呀。”

小山隻好道:“王爺之前吩咐過,若是魏王入宮,就趕快上稟。奴才方才見魏王的輿進了立政殿了——這個時辰過來,隻怕要留下用午膳。”

李勣就見晉王的臉色一變,喃喃了一句:“啊,那怕不是要來叫我一起去,好做兄友弟恭狀?不成,我得躲一躲。”

李勣:……原來你也一樣!

想想晉王的處境,可不是嗎?太子和魏王都是他同胞兄長,必然是都想拉攏他這個住在皇上身邊的幼弟。晉王想來是不願意涉足兄弟之爭,所以隻能惹不起就躲起來。

李勣最近被追的崩潰,堂堂大將軍給逼的差點有家不敢回,此時見李治原來跟他一樣的處境,心裡甚至有點心酸湧上來。

知己啊。

既如此,李勣極為理解地起身:“王爺既要出宮,臣先告退了。”

卻見眼前晉王轉頭對他認真道:“大將軍,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躲躲?”

李勣一怔——晉王知道,原來他知道自己的為難。

李勣心裡先是訝異,很快又釋然:是啊,晉王已不再是十年前的孩童了,他雖不爭不搶為人仁厚寬善,但溫柔不是糊塗,他一向很聰明。

猶豫了兩息後,李勣忽然笑了,饒有興致問道:“那臣敢問晉王,躲去哪裡呢?”

“大將軍隨我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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