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功成(2 / 2)

薑沃遙想了下二鳳皇帝年輕時候戰場上的風采:“那麼,聖人想看到的尉遲將軍的畫像,應當不是穿著官服端坐在那裡的朝臣圖,而是持槊而立,在他身後護衛他闖入千軍萬馬中的將軍。”

閻立本連連點頭。

“是,我這就去尋聖人去。”還特意尋出了一大摞適合簡單勾線用的紙,抱在懷裡就準備去找二鳳皇帝采風,去一一問過,這些人在皇帝心裡最深刻的形象。

閻立本風風火火地走了,薑沃倒是在畫室又坐了好一會兒。

滿屋懸掛的已故功臣畫像,靜謐莊重。

英魂已歸於地府。

但沒關係,有人會永永遠遠記著他們。

淩煙閣,是二鳳皇帝給自己,給所有一生為他儘忠的臣子一個跨越時空的答複:朕,從沒有忘記過你們。

*

從閻立本這裡出來,薑沃在千步道上遇到了江夏王李道宗。

薑沃與他行禮,李道宗頷首為應,看起來沒精打采的,一句話沒說就走了。

原本他見了薑沃都會閒聊幾句——文成公主是他一路送到吐蕃去的,之前自然跟太史局打過交道。

李道宗也不是個傲慢的人,平時見了跟誰都有說有笑的,言談還頗為風趣。

今日顯然是沒有心情。

無他,李道宗沒有入選淩煙閣。

這種有資格候選,最終沒進淩煙閣的重臣,最是難受。

皇帝還特意召李道宗安慰解釋了一回:一來李道宗才四十出頭,年紀還輕,二來他是李唐宗室,淩煙閣還是要先留給了老臣與外姓功臣們,宗親一個也沒進。

李道宗在皇帝跟前連連表示不敢奢求,但私下自然是難過的緊。

錯過這次機會就是真的錯過了啊!

大唐開國來獨一份的二十四功臣淩煙閣,他沒有趕上,以後便是再掛進去,也已經晚了,再不一樣了。

因此李道宗整個人都蔫吧地像是枯萎的菜苗。

薑沃也隻好為這位江夏王歎口氣。

說來也巧,她還沒走回太史局,又瞥到了跟李道宗完全相反的人走過去。

長孫無忌意氣風發。

如何不意氣風發?

李道宗年紀輕,但長孫無忌年紀也不老啊。

但他妥妥保送淩煙閣不說,這份按官位排的淩煙閣功臣,趙國公兼大司徒的長孫無忌,還位列淩煙閣第一人!

他的紫袍翻飛於風中。

薑沃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那句‘走出了六親不認的步伐’真的挺寫實的。

‘淩煙閣,畫功名’,多少人的美夢成真與夢碎啊。

*

薑沃回到宮正司的時候,聞到淡淡的酒味。

果然見媚娘正在溫酒。

小泥爐的火光映紅了媚娘的半邊臉龐,雖還未沾染酒意,但媚娘的臉已然豔如明霞。

真的美。

薑沃很喜歡欣賞美人、美景、任何美好的事物。

尤其媚娘的美,不帶一點柔弱與易碎,隻是明亮、鮮活。哪怕用花來比喻,媚娘也從來不是隨逝水的嬌花,而是哪怕長在懸崖碎石間,也依舊頑強紮根,然後開出來最明豔的花。

見薑沃進門,媚娘笑道:“今夜該慶祝一下。”

為她們共同下注的晉王慶祝。

李勣入選了淩煙閣二十四功臣!

入的還頗險,他是這回功臣譜裡最年輕的人之一,且隻位列第二十三名,排在榜單的尾巴上,可見很有可能二鳳皇帝一念之差,他就跟李道宗一樣被放到榜外去了。

媚娘看過‘二十四功臣名錄’,很是鬆了口氣。

想來,晉王也是一樣歡喜的吧。

就算兩人不能一起慶祝,但是媚娘這一晚,還是想喝一杯酒,算是遠遠的給晉王賀過了。

但是……媚娘對薑沃道:“你隻能喝一杯,而且,咱們得先去拿些吃的來吃過再喝。”

薑沃就去公廚請李廚娘幫忙做兩個小炒,一轉身又見到有一盆醃好的熟蠶豆,忽然想起了之前看的《孔乙己》,於是就又要了一碟子蠶豆來配酒。

*

李治自然為李勣和自己高興。

隻是他雖高興,卻也沒有亂了分寸,並沒有派人去給李勣送信——李勣自有兒子在京中,肯定會想儘辦法,把這個絕世好消息傳到邊境去。估計府中派去報信的家下人口,都得分好幾隊,生怕去了前線,找不到李勣,沒法第一時間通知他。

很快,前線也傳來了捷報。

李勣率軍在諾真水之地,與薛延陀一戰,大破薛延陀!

斬獲敵兵戰馬萬餘,財物無數,堪稱大捷!

而且一場大捷還不是結束,很快,李勣又接連送回兩回小捷戰報。

二鳳皇帝聖心大悅。

*

說來,長安城中皇帝龍顏和悅,但遠在大漠的行軍大總管,李勣大將軍,其實不太高興——那夷男也太能跑了,跟個兔子似的逮不住啊!

諾真水一戰,唐軍大破薛延陀大軍。

但夷男見勢不好,早率輕騎跑沒影了。

李勣按照二鳳皇帝的聖意,並不帶軍深入大漠,而是就停留在原東突厥之地,以逸待勞,看薛延陀敢不敢再來。

果然,夷男這個反複無常的性情,覺得二十萬大軍,對五萬唐軍怎麼能輸的這麼難看呢,肯定是第一回遭遇戰輕敵了。

於是第二回又來偷襲。

李勣心中很高興:來了!又來了!這回可要逮住他。

結果夷男命好,還是躥了。之後,薛延陀又試探著打了第三次,幾乎還沒怎麼交上兵,就徹底放棄了招惹大唐。

貞觀十六年的九月。

薛延陀二十萬大軍一敗再敗,連續敗給李勣三次後,夷男終於破防了(李勣:其實讓你跑掉三次我比你還破防)。

薛延陀正式滑跪,上書投降,向天可汗認錯。表示再不敢動大唐麾下的‘東突厥’。

夷男在某些方麵,是很有些能屈能伸本事的,他一滑跪就滑的特彆堅決,在國書上卑微認錯不說,還給自己找了個完美的借口:東突厥阿史那思摩的祖父,曾經乾掉過他的祖輩,所以他腦子一熱,為了報殺祖之仇,忍不住打了東突厥,真沒有對大唐天可汗不敬的意思啊。

素聞天可汗以孝治國,求天可汗饒恕他因孝心犯下的過錯。

這話一出,薛延陀還占了點道理——實在是之前薛延陀跟東突厥是世仇,誰都殺過對方的祖輩。

見薛延陀滑跪至此,李勣大為遺憾:這回是殺不了夷男了。

他善戰也善體聖意:此番皇帝應該不會對薛延陀趕儘殺絕的。

窮寇莫追。

薛延陀到底還是漠北霸主。真要逼急了,他帶的兵力也不夠滅國的。皇帝應當會接了投降書,以後再慢慢敲打磨碎薛延陀。

果然,二鳳皇帝接受了薛延陀的投降和貢奉,下旨命李勣班師回京。

‘唐版東突厥’則回到了漠南,繼續做大唐與薛延陀之間的長城。

*

李勣還未還京時,薛延陀的另一封書信又到了。

夷男可汗不知受到了突厥的啟發,向二鳳皇帝請求和親。

但是他提的更卑微些,列出了非常昂貴的聘禮,願意以‘馬五萬匹,駝萬頭,羊十萬’為聘,請大唐賜下公主。

這當真是極厚極厚的一份聘幣了,經過民部測算,若是薛延陀真的如數送上這樣一份聘禮,隻怕都會傷及薛延陀的根基。

畢竟這樣多的牲畜短時間內送到大唐,必是他派兵去各部強行征斂的,想來會引起漠北各部子民的不滿甚至反抗。

五萬匹馬啊!

因李勣帶兵出征,而代兵部尚書的左侍郎簡直是當朝星星眼,恨不得皇帝立刻同意下來。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五萬匹馬,那可是一筆巨額財富。

為此和親一回也值得啊!

然而最後二鳳皇帝的處置,令人目瞪口呆。

他把聘幣收了——然後依舊拒絕了和親。

消息傳回薛延陀,夷男險些被慪的吐血。

但再吐血也沒法:怎麼辦,你強你有理,我菜我認命唄。

得知此信的夷男倒是又派使團來求了一求,表示薛延陀是真心想要求娶大唐公主。使團也帶來了他的幾封親筆書信,全然是懇求,絕沒有一點敢質疑二鳳皇帝的收錢不辦事的意思。

不過,夷男那邊沒有再抗議什麼(主要是不敢),倒是大唐朝臣中有人頗有微詞,覺得陛下此舉,似乎有損我上國風範,不是特彆地道。

陛下您要是不同意和親,乾啥要收人家的聘幣呢?

*

“這樣說的人便是一點兒不了解當今聖人了。”

薑沃可還記得二鳳皇帝的‘拿來吧你’的拿來主義。

薛延陀都送到嘴邊上的肥肉,他絕對要‘嗷嗚’一口吃了。憑自己本事能吃到的肉乾嘛要還給人家?

那就是他該吃的肉!

果然,二鳳皇帝根本不理說這些話的迂腐之人,輕描淡寫表示:朕收的是同意和親的聘幣嗎?朕收的這是戰敗國的第二次貢奉啊。

他邊批複這些奏疏,邊順口教導正好在邊上給他磨墨的幼子李治:“為君做人,是當大道直行——走王道正道沒錯,但也不是把腦袋給走方走傻了。”

他指著奏章上‘失信於戎狄,隻怕更生邊患’的言辭冷笑道:“這就是些地地道道地蠢話了。”

失信會生邊患?

難道這次退去薛延陀,靠的是不失信,是仁義學問?

需知這些年來,薛延陀既自認是屬國,大唐可從沒有打過他。尤其是當年大唐征伐東突厥,到了薛延陀的邊界上,二鳳皇帝還特意囑咐過,不要越界追逃兵。

免得讓薛延陀誤會大唐來都來了,順便想把他們乾掉,直接掃平漠北。

算是給足了薛延陀麵子和安全感。

這難道不是一個主國對附屬國的仁義守信?

可後來又如何呢?

薛延陀一旦強大起來,就不會知足。

漠南也好,漠北也好,哪裡有中原的物華天寶好?薛延陀吞並漠南後,必會覬覦中原之地。

自古平邊患,沒有靠仁義禮智信的,靠的都是絕對的實力。這次是二鳳皇帝調兵遣將硬生生將薛延陀打服的,就如同他之前的一場又一場的征戰一般。

李治在旁邊乖乖聽著,兼給父皇磨墨,點頭道:“是,薛延陀反複小人,父皇若再給他們和親的榮耀,等他們喘過一口氣,說不得又驕慢起來。”

這話很合二鳳皇帝的心思,不由露出了個滿意的微笑。

等他刷刷幾筆批過奏章後,一抬頭見幼子立在身前——十六歲的少年,已經有了些長身如玉的味道。

二鳳皇帝一個恍惚。

什麼時候起,雉奴,這個他與觀音婢最小的兒子,也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呢。

是啊,明年他都要大婚了。

二鳳皇帝心頭略過驕傲、滿足與酸澀不舍混雜的情緒。

驚覺兒子已經長大的皇帝,忽然起了些考較之心。

雉奴是他親手養大的,一向是比兩個哥哥還要嬌慣些。在二鳳皇帝印象裡,從來都是溫和的過問幼子功課,似乎從沒有嚴苛地考過他,更沒有嚴父狀疾言厲色責備過他。

當然,二鳳皇帝想,這也是雉奴一直很省心的緣故。他與師傅們安排的功課與騎射,雉奴都會不打折扣的完成,因他愛字,雉奴還會主動多花時間來練字,練得正是他的飛白體。

這樣乖的孩子,除了雉奴堅持去探望太子那次,皇帝完全沒有對他生氣過的記憶。

想到太子,皇帝臉上的笑意淡了一點。於是把思緒轉開,先不去想太子,而是看著眼前親手帶大的幼子。

“雉奴,朕考一考你。”

“朕不應允與薛延陀和親,另有一層深意,你回去細思一二,明兒來回朕。”

見幼子答應下來,皇帝還不忘又補了一句:“不要去問你舅舅,回去自個兒好好想想,來回朕。”

李治敏銳地察覺到父皇態度的改變。

之前父皇也曾考他對朝政的一些看法,但都是鼓勵他去問師傅們,問長孫無忌這個舅父。

父皇希望他做一個賢王,能夠聽從臣子的諫言。

畢竟王爺將來都要去封地上領一地,在當地是身份最尊貴者,那便不能養成跋扈而目中無人的性情。免得將來當地臣子無法轄製親王,以至於王爺在當地倒行逆施,魚肉百姓。

所以從前,父皇是一直教導他要善於聽從老臣意見的。

很多事哪怕不很懂都沒關係,隻要會聽話。

畢竟父皇會為他選好的屬臣。

可今日,父皇是真的要考他,要考一考他自己的見識和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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