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嚴承財知道的也不多,媚娘甚至懷疑,他絮叨的好多話,怕不是自己瞎猜的,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胡亂掰給自己聽。
不過,有件事是跑不了的。
太子肯定是有謀反之舉。
而這謀反,又是完完全全沒有成功——隻看這宮中一切雖然壓抑肅穆但井井有條就可知,顯然一切儘在皇帝掌控之中。
*
媚娘翻過一頁書。
被關在北漪園的時間,她基本都在看書。
看的最多的是《漢書·高後紀》。
其實看了很多遍,她都能背下來了——高皇後呂氏,佐高祖定天下……[1]
漢代出身微末,最終成為皇後、太後的女子不止一個,後宮乾政的女子也不少。但媚娘還是最喜歡呂後——無他,彆的皇後、太後也沒能跟帝王一樣待遇,混上個單獨的本紀。
媚娘熟練跳過幾段諸如‘惠帝繼位,呂後為太後’‘惠帝崩,取後宮美人之子立為少帝’‘封呂家諸人列侯’等幾段,邊端起茶杯來啜了一口,邊看起呂後廢少帝的一段。
少帝得知自己並非皇後親生子,朝政又被太後把持著,不由口出怨言,心生二意。
太後直接將少帝關押到永巷中,很快下詔廢帝。
那封詔書,媚娘自然也記得爛熟,也跳過不看。
她今日想看的就是群臣不得不奉太後詔那段——
群臣皆曰:“皇太後為天下計,所以安宗廟、社稷甚深。頓首奉詔。”[1]
每次看到這段,媚娘隻覺得像是夏日飲冰一樣,激起一陣冰爽卻暢快地戰栗。
這大概是空前,或許也是絕後的,女子所能掌握的最高權力了吧。
能夠廢立帝王,群臣儘皆俯首!
從前,媚娘隻是很喜歡看這段,就像也很喜歡曾經跟薑沃討論過的‘張儀複仇記’一樣。
但此時再看,媚娘又有了不同的體悟。
史書寥寥數筆,隻是記載皇太後下詔,群臣俯首如被風吹過的蒲草。
但今年的兩位皇子接連謀反事件,這十二日宮中的風聲鶴唳,帶給了媚娘不同的感悟。
大話人人能說,甚至隻要舍得一身剮,人人都能把自己當成皇帝來下詔——比如那遠在齊州的齊王李祐,就敢下詔給自己手下封宰相,可不過是個大笑話。
如果說齊王是一句笑話,那麼太子就像是一句警世恒言:連國之儲君的太子,要行謀反事,也會立刻被皇帝無聲無息地鎮壓。
這十二日宮中的兵戈嚴整,就給媚娘上了絕佳的一課:奪權這種事,是要掌控力的。
皇帝對軍權的掌控,對皇城內外的掌控,都注定了結果。為什麼他的政變能成,為什麼其餘人的政變連水花都沒有激起。
就像呂後廢少帝,這史書不過寥寥幾筆。
然而那時的漫長歲月中,不知那位呂皇太後,又花了多少精力去掌控群臣,掌控朝政。
從前,媚娘在史冊裡看到了呂後廢立的大權,看到了權力施行的過程和後果。
但這一回,她真正的看到了刀鋒。
看到了,要保證權力能施行下去的至為重要的根基。
*
媚娘讀到“皇太後崩於未央宮”時,院中傳來了聲音。
是嚴承財站在院中朗聲道:“這月的衣料,尚服局已送來了,請才人們按例取了去。”
可見外頭諸事基本平定,晚了幾日的衣料都已經按數送來了。
幾處屋門陸續打開。
有三四個才人,帶著小宮女來院中長案上挑選衣料。每人兩匹的例,雖說花色都大同小異,但早來挑,總能挑到自己更中意的。
媚娘在屋裡慢悠悠收拾書——她是習慣了最晚出去的。她一向懶得在這些吃穿小事上與人發生口角。
當然,如果有人故意想奪占了她的份例,也是不可能的,媚娘不跟她們鬥閒氣計較小事,可不會由著人欺負。
她邊收拾書,邊聽外麵幾個才人閒話。
“沒想到這月雖送晚了,花色竟還不錯。”
“咱們也快能出去了吧。”
“唉,果然咱們的份例裡是沒有棉布的,聽說尚服局已經有十來個巧手的宮人能織出一種細滑的棉布來了——聽說用來做貼身的衣裳最舒坦。”
媚娘是這時候走出去的。
然而見了媚娘走過來,幾個原本都在挑衣料的才人,忽然臉色大變,然後退開兩步,有一個還特意堆笑道:“武,武才人來了,你先選,我們再選就行。”
比起之前的態度來,可謂是大變。
媚娘隻做不見。
她知道這些人在怕她。
*
北漪園的才人之所以怕媚娘,起因還是在殿中省來搜查屋子那一日。
其實搜北漪園,殿中省是最手下留情的,到底不是普通宮女,這些才人也都各有依仗。
於是速速搜完後,首領宦官就站在院中進行最後的例行詢問:“這些時日,北漪園中有無宮人行跡鬼祟,常私下外出?若有,各位才人一定不可替之隱瞞!”
旁人都搖頭,唯有王才人忽然站出來道:“宮人倒是都本分,隻是武才人,她常不住在北漪園中,就是公公說的那話了,常私下外出行跡鬼祟!”
媚娘回頭,眼睛盯著了王才人。
以往王才人屢屢言語刻薄她都可以不當回事。
但這次,殿中省是在徹查太子謀反事!王才人竟然說出這樣的話,甭管是蠢的不知這話的嚴重性,還是壞的故意想看她被抓去嚴刑拷打,還是兩者兼有,都徹底碰到了媚娘的底線。
果然,那殿中省的宦官本來都要走了,此時立刻駐足:“武才人是哪個?!你可有話要分辨?”
這也就是兩個才人,要是尋常宮女,早不容人自辯,立時將舉發人和被告人一起拿下帶走了。
王才人被媚娘寒光淩然的一眼看的居然有些害怕,甚至退了一步,但還是努力壯著膽子道:“你瞪我作甚,你明明就是隔三差五就不在這北漪園住嘛!雖說你每回都稱往宮正司去,但我們又不能跟著你,誰知道你到底去了哪兒?”
殿中省宦官皺眉:“怎麼又扯上宮正司?”
媚娘站出來,冷靜解釋道,自己不在北漪園的時間,都在宮正司,不止一人可為人證。
旁邊嚴承財是得過陶枳囑咐的,又拿了媚娘多年好處,連忙也上前堆笑幫著作證,又拍胸脯道:“武才人不在北漪園的日子,我這裡都是冊子記錄的。想來宮正司也有。”
除了九成宮那段時日,媚娘每回去宮正司過夜前,都會在北漪園這裡留下記錄。
有時候嚴承財還覺得她太小心較真了。
這會子卻發現,真是小心駛得萬年船啊。
那首領宦官一邊叫嚴承財拿冊子,尤其是近一年的,一邊點了身邊一個小宦官:“去隔壁尚服局請兩位宮正司的女官過來對證——她們正在查尚服局宮女才是。”
見到來人恰好是劉司正和於寧,媚娘就更放心了。
果然劉司正三言兩語就給媚娘作了證,還道:“什麼?王才人你說武才人夜裡也不跟我住,我怎麼能作保?好吧,那不如去前頭太史局請薑太史丞回來再細證?”
那宦官聞言忙擺手:“不必,很不必驚擾薑太史丞了。劉司正的話自然就是鐵證。入夜宮門落鎖,人既然在宮正司,難道還能飛了不成?”
說著就擺手,準備帶人離開北漪園。
然而這回換武才人請他留步了。
領頭宦官隻好停步:……這還沒完了。
隻聽武才人開口了,她聲音冷靜,口齒清晰道:“貞觀十四年六月,王才人第一回得往陰妃處拜見。”
“十四年臘月,王才人得陰妃賞賜兩匹絹。”
她一條條數下去。
“十五年九月,王才人與我炫耀,陰妃單獨留了她趕圍棋,並賞賜了齊州特有的魯墨兩方。”
“年前,王才人再次與我道,陰妃單單贈與她嵌貓眼石鐲一對,亦是齊王送與母親之物——哦,好像就是王才人現在手上帶著的這一對。”
滿院寂靜。
人皆駭然。
這些細碎的事情,有些連王才人自己都不記得了。她隻是呆呆看著媚娘一件件說出來。
殿中省領頭的宦官聽完,麵色凝重一擺手,幾個人圍過來:“王才人得跟咱們走一趟了。”
王才人這才反應過來大哭道:“你們憑什麼帶我走?就算是陰妃娘娘私下賞賜於我,又怎的?!”
殿中省的宦官都覺得這人太蠢了,懶得多說:太子謀反雖然要緊,但齊王謀反也不可能一筆勾銷了哇。哪怕陰妃自己不病倒在宮,現在她的宮門也是鐵鎖鎖住嚴密把守。
有嫌疑的人肯定要帶走細問。
不過三日,嚴承財就悄悄來跟媚娘說了王才人的下場:事關掖庭才人,又查過隻是與陰妃來往過密,不乾太子與齊王事,聖人哪裡有空理會,隻讓韋貴妃自行處置。
且說王才人最開始是投靠韋貴妃的,韋貴妃還真舉薦過她,結果見這才人竟然是因為跟陰妃來往過密被抓的,心中很不高興,乾脆利落就給王才人發落到西掖庭去了——去吧,跟那些沒入宮中為奴的罪臣之家女眷一般乾粗活去吧。
嚴承財跟武才人說完這個消息,就見武才人並不吃驚。
也是,武才人隻說王才人與陰妃交往過密事,半點不涉旁人,想來開口時就都想過了。
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嚴承財再次心中感慨:可惜武才人沒攤上好時候進宮,那要是早十來年跟了聖人,這樣的品貌和聰慧,說不定今日就是貴妃楊妃這般位份了。
*
經此一事,北漪園剩下幾位才人,都對媚娘懼怕起來。
她們原本覺得媚娘是一隻羊,很是離群隱忍的那種。除非惹急了她(比如搶她的份例),她才會亮出鋒利的角來頂一頂人。
但這次事兒之後,她們忽然發現,不對,這不是羊啊,這絕對是一隻在草叢裡潛伏著,找準時機一口把獵物脖子咬斷的虎豹啊!
剩下的小才人們再見了媚娘,立刻後退:怕了怕了,大佬先挑。
媚娘還與她們客氣了兩句,見她們縮成一團堅決不敢越過她,媚娘自己其實還有點納悶:當日她狀告王才人也是有理有據,又不是什麼持刀行凶現場,這些人怎麼怕成這樣?
卻不知,她當時揭露王才人之果決鎮定、口齒清晰,以及麵對王才人怨恨痛罵那種毫不在乎,除去王才人如拂去衣上灰塵的態度,才讓她們害怕。
她們下意識覺得,在那種場合能從容做出這種事的武才人,以及一直看似隱忍離群,實則將所有事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關鍵時刻有理有據一一道來,直接把人釘死的做派,實在太可怕了。
何況她們早忘了這些年有沒有什麼言辭不當,以及具體的把柄落在武才人手裡了。
所以還是惹不起就好好敬著:您先請,我們特彆願意用您挑剩下的!
*
不光北漪園的才人,其餘旁觀者亦有心驚肉跳的。
“說來,武才人此番行事,與以往大不相同,讓我有些害怕。”說這話是於寧,她當日從北漪園親眼看了此事就頗吃驚,過了好幾日,思來想去還是叫上劉司正一起,跟薑沃說了這事。
“為何?”薑沃從書中抬起頭,好奇問於寧:“又不是武姐姐害人,不過是有人害她,她才反擊,說的也都是實情——殿中省和咱們宮正司不是都審過了?半點沒有冤枉過王才人。”
於寧想了想:“可是原本武才人,都是很容讓謙和的性情,怎麼忽然這麼……”
哦,這位是把媚娘當成老好人大善人了。
薑沃正色道:“於典正,以德報怨,何以報德?我倒覺得武姐姐所做沒有任何問題——換了我,也會如此做!”
於寧不禁有些尷尬。
薑沃剛開始做典正的時候,於寧正是帶她的前輩,所以哪怕後來薑沃去了太史局,已經做到了官位比她高的太史丞,但對她一直格外尊敬些,與待劉司正等長輩差不多。
於寧沒想到,薑沃今日會這樣正色駁回她。
見氣氛有些凝重,劉司正便居中道:“於寧,武才人一貫容讓謙和,是咱們都問心無愧一貫對她和氣的緣故。那王才人卻不同——要命的時候,故意說出要命的話,就是其心可誅!”
於寧連忙順著這個台階下來,跟劉司正一起走了,出門才紅著臉道:“司正,我並不是要……隻是覺得武才人似乎變了。”
劉司正擺手歎氣:“阿寧,另一位司正年紀大了,眼睛不太好,這兩年寫文書越來越吃力,她本人也有意去九成宮做個清閒管事養老。故而我一直看好你接替司正位。”
她曾與陶宮正提過此事,然而陶宮正卻道於寧還欠磨練。
劉司正今日也覺出來了:“阿寧,在看人上,你的確還差些。”
“你覺得武才人謙恭柔善,大約是因為她總是不計較的幫咱們寫公文,且你我覺得算不上好處的事兒,她都記得,會一絲不錯的跟公廚送飯菜錢,給咱們送上親手做的針線——但你如何不明白,記恩的人當然記仇!”
“她原就是這樣的性子。你今日這些話,好在未當麵說給她,否則要冷人心的。”
劉司正就很明白,這種人的心,不能冷,不能傷,否則再難回轉。
於寧低頭認錯:“是我想差了。”
劉司正也不由扶額頭疼:她原以為於寧叫她來說武才人化險為夷事,是想要寬慰小沃呢,誰成想竟然說出方才的話來。
早知道怎麼會放她來得罪人喲!
*
送走劉司正和於典正後,薑沃將手裡的一冊《史記》隨手翻著,看到一頁停了下來。
那是《史記》裡關於伍子胥複仇的故事。
伍子胥出身楚國,其父為太子之師。
楚王昏庸無道,廢太子後,還要誅殺所有太子近臣,伍子胥全家因此而滅。
伍子胥為複仇,逃往吳國,輔佐吳國公子坐上吳王之位,然後隨吳王一起攻打故國楚國。哪怕此時害得他家破人亡的楚王已死,伍子胥也沒有罷休,做出挖墳笞屍之事。
正因此舉,曆來關於伍子胥爭議頗大,有人讚他‘智勇深沉,恩怨分明’有人罵他‘勇而無禮,為人剛暴’。
那時候,媚娘跟她在燈下一起看書,薑沃將‘伍子胥’之事與她看,媚娘便道:“我與司馬公之意相同——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如此深仇如何能不報?”
薑沃不由想起前世看《警世恒言》,裡頭有這樣一句話:“有冤報冤,有仇報仇……讓我者生,擋我者死。”[2]
這就是媚娘,她何曾變過?
*
“武才人。”嚴承財在外頭輕輕叩門。
媚娘打開門,就見嚴承財拿了冊子請她簽個名字:“尚服局送來的料子,才人可都拆了看了?沒有短缺或者夾雜織壞的料子吧?”
都確認無誤後,名冊要再交回尚服局去,證明這些才人們已經驗過了本月衣料無誤。
媚娘寫字的時候,嚴承財卻又迅速遞上一個小小的信封。
她不動聲色收下,關上門一看,見封口處印著一個熟悉的‘月’印。
媚娘便取出自己隨身攜帶的‘日’印,印過確定是薑沃送來的信無疑,這才連忙拆開——這會子特意送信來,不會有什麼要緊事吧。
媚娘看清信內容的時候,不由笑了。
與其說是一封信,不如說是一幅畫。
畫上一隻猞猁,居然動作神態像人一樣,一手拎了小鞭子,一手舉了塊牌子。線條很簡單,卻很生動。
媚娘一見便知:王才人之事,她已經知道了啊。
所以才送來這樣一封哄她高興的信。
小猞猁舉的牌子上是三個字:“諸事安?”
媚娘推開窗。
天放晴了。
春日的風穿過窗子,拂過她的衣袂,也似乎吹走了這些時日北漪園沉悶的氣悶。
她落筆。
“諸事安,勿念。”
*
李勣回到長安時,正趕上太子之案的終審。
他奉命至大理寺,見到了就在一月前,還與他一並‘圖形淩煙閣’的侯君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