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庶人(2 / 2)

李承乾聽了這些名字是真的很想笑:漢王李元昌,父皇的弟弟,喜好書畫,父皇還曾經賞給過他珍品字畫。

杜荷,杜如晦之子,父皇對杜家很是恩寵,起淩煙閣的時候就沒有忘記杜如晦。杜荷更是憑借其父的舊功,娶了他的嫡親妹妹城陽公主。杜荷竟然還不知足?竟然要走謀反之路掙從龍之功,他想過城陽沒有?

李承乾忽然發現,這世界好荒謬,這些人都聚在他的身邊,都想要推著他當皇帝,以此一步登天。

然而,他隻是想殺掉李泰。

順便,明明白白告訴父皇:不要蒙著眼不看,我們兄弟不是小孩子在爭奪父親的寵愛,我們是真的想要殺掉對方。

因而,有一次李元昌在他跟前認真籌劃逼宮,和杜荷兩個商議計策怎麼扣住皇帝的時候,李承乾忽然笑出了聲。

剩下的人都茫然緊張看著他。李承乾隻好擺擺手:“無事。”

大家也就算了:畢竟太子這兩年精神越發不太正常,自殘的事兒都乾,忽然笑一聲算什麼,於是繼續轉頭,專心商量謀反大業。

李承乾就托腮在一邊百無聊賴的聽著,並且要求李元昌給他推薦兩個更好的刺客。

然而,事還未行,已然敗露。

當身著甲胄的士兵將東宮圍起來的時候,李承乾心裡竟是鬆了口氣:這一場荒唐的把戲,終於結束了啊。

唯一的遺憾就是……

“承乾!”長孫無忌見李承乾久久不語,不免著急。

為了讓承乾能開口說話,他是一個人也沒帶獨自進來的。李承乾卻隻是一味沉默神思遊離,要是時間久了,外頭還以為舅甥兩個談了多少話呢。

李承乾這才回神,彬彬有禮道:“方才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兒,抱歉,耽擱了舅舅的時間。”

長孫無忌覺得這個外甥陌生極了,仿佛從來沒有認識過。

“承乾,你有什麼苦衷嗎?”他再問一遍。

李承乾這回很快搖頭了:“沒有,我是真真正正的想殺李泰,那刺客也是我蓄養的,可惜李祐那個蠢貨謀反,讓東宮參與謀反親衛變成了驚弓之鳥,有人漏出了馬腳,有人直接就反水去告發——若是父皇再晚幾日發現,我必已派人殺了李泰。”

語氣很平靜,殺氣卻很崢嶸。

長孫無忌得到了跟期待中完全相反的答案,憋得內傷,努力柔和了語氣勸道:“你應當知道,舅舅能進來,就是陛下有心寬宥你,想要再給你一個爵位安養餘生之意。你聽舅舅的,你隻需說……”準備把他的腹稿借給承乾抄一下。

然而李承乾大笑:“天下豈有謀反不成,不被處死,甚至都不被廢為庶人的皇子?父皇不怕自此綱紀敗壞,從此後每一代皇子都學著謀反?”

長孫無忌被噎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接敗退,拂袖而去。

*

等掖庭的門戶如常打開,宮人可正常出入後,媚娘也聽說了那道聖旨:漢王李元昌、齊王李祐賜自儘。侯君集、杜荷等人按律收監,秋後問斬。太子廢為庶人,流放黔州。

於流放前,皇帝再見了承乾一麵。

“兒子不配為太子,但李泰更不配。”父子倆難得平靜的說話,恍如隔世。

“或許父皇覺得兒子荒唐狂悖,忤逆不孝。但李泰……”

他唇角一翹,竟然露出了一個笑容。

“聽說我當日以刀劃麵後,第二日一早,李泰就趕到父皇宮裡去,明為安慰父皇,實則鼓動父皇廢太子。”

“連朝廷官員都知道,父皇當時聖躬不安,有什麼話都該押後再說。但父皇心心念念的好兒子,卻連一天都等不得。”

皇帝這一輩子經曆了太多,見過太多目光。

但來自曾經最心愛的嫡長子的眼神依舊刺的他心口又涼又痛,像是冰錐入肺腑。

直接刺穿皇帝回避的真相。

他不想記起的那一日,以及很多細碎的細節——他格外優容寵信的青雀,是否早就逾越的本分,覬覦太子之位,而將兄弟甚至父子之情放到次一等去了?

再深一層,是不是他的疼愛過甚,導致了青雀開始覬覦儲君位,以至於太子剛開始不良於行,就覺得自己可取而代之。

還有他更不肯想的一樁事,那便是玄武門之變。

簡直是一場輪回。

二鳳皇帝掐掉最後這個念頭:這件事,他是絕不會後悔的,哪怕要付出什麼代價,可他都該做這大唐的皇帝。這天下,本該,也隻能是他的。

李承乾靜靜看著父皇的思緒波動。

隻見父皇的情緒外露,其實也不過幾息,很快就平定了下來。

果然是父皇。

而他,卻總是會被情緒左右,如同陷入泥淖爬不出來。有時候,連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竟然會想要拿著刀劃自己,來抵禦內心那種煎熬。而每次激烈地將情緒宣泄出去後,看到身邊人惶恐畏懼的目光,看到師傅們失望懷疑的眼睛,李承乾隻會覺得更加挫敗。

他似乎變成了情緒的傀儡。他竟然連自己也控製不了。

果然,他是做不成君王的。

二鳳皇帝看著眼前瘦的似乎是一副骨架支撐起來的兒子,看著他身上的常服打晃。

他澀然道:“你放心,朕知道你們兄弟失和已深,不管將來太子是誰,哪怕是青雀繼位,朕也會留下一道遺詔,保全你。”

皇帝說完後,就見對麵的兒子笑了。

笑得很古怪,不似聽到自己餘生得以保全的釋然,倒似是傷感至深,以至於哭也無淚,隻剩下笑了。

李承乾確實隻想笑。

難道父皇以為自己方才說李泰這些話,說他不適合當太子,是因為擔憂自身的死活嗎?

他們父子,或許從來沒有了解過彼此。

“承乾,你要做個好太子,接過朕手裡的江山。”許多年前,父皇的話忽然回響在耳畔。

罷了,父皇或許不理解他到底在想什麼。不過,他這太子做的也著實不怎麼樣啊,戳了父皇的心窩子,讓青史銘記:父皇本人是個玄武門之變奪位的皇子,又生下了造反的太子。

就這樣吧。

李承乾整了衣袖,端正下拜:“罪人李承乾叩謝陛下不殺之恩。”

皇帝見他這般生疏謝恩,連父皇都不肯再稱呼,亦是不忍再與他繼續說下去了。

這些年逐漸失望下來,最後的斷腕,其實都沒有多痛苦了。

於是隻是問道:“待整好行裝,你便出京去黔州吧。在這之前,你還有什麼想要的?”

黔州是二鳳皇帝最後為兒子選的流放地——什麼漠北南疆等地,他是不舍得兒子去的。依著皇帝,倒是想將承乾放到魚米之鄉去過日子,但那就是不能服天下人心的流放了。

最終皇帝選了黔州,此地屬川,在世人眼裡,巴山楚水也算是淒涼地了,說的過去。

這個地方也是他問過袁天罡才選的,袁仙師就是蜀人,也曾親自去過黔州。說是此地雖險要難通,但自有風景。

皇帝也提前命人去當地收拾了屋舍田地,想來承乾過去,哪怕再也不能錦衣玉食,也不會太受罪。

李承乾抬頭:“我想去昭陵與母後辭彆。”

二鳳皇帝沉默片刻:“是,是應該的。你去告知她此事吧,否則朕來日去見她,都不知該怎麼說。”

誰料李承乾忽然提了個皇帝很意外的要求:“能讓雉奴與我同去嗎?”

皇帝沉吟片刻道:“朕問一問雉奴本人的意思再說吧。”

李承乾不再說什麼了,他俯身下拜,起身,按照臣民告退的禮數,不曾直接轉身就走。而是低首垂目麵向著皇帝,慢慢倒退至門口。

皇帝一眨不眨看著兒子的身影,這樣倒退的身影……

要是時間也能倒退,退回他小時候就好了。朕會小心看著他,不讓他傷了腿,哪怕是傷了腿,朕也會花更多時間更多心思陪在他身邊,而不是隻告訴他,不許自怨自艾,要做天下之主就要心性堅韌,能擔萬事。

可惜,就算是皇帝,是天可汗,時日也隻是流逝於指尖的水,再也不可能掬起那一捧。

二鳳皇帝看著兒子退出門,轉過身,高瘦的背影,被風吹起一點的衣擺。

就這樣看著,直到再也看不到一點。

*

“父皇問我,我當時就應了。我願意陪大哥一起去昭陵探望母後。”李治來太史局,問一個最近的出門吉期。

對著薑沃,不由多說了兩句:“四哥知道後,還特意來給我‘送行’呢。喜色都遮不住。”

想來覺得被父皇安排了陪廢太子的自己,是因素日與謀反的李承乾走的太近,也連帶被厭棄了,這才得了這麼個倒黴催的差事。

那真是諸皇子中,唯有他魏王李泰這個碩果僅存的嫡子,可以做下一位太子了。

薑沃將算好的最近的吉期,和出發的吉辰送上。

李治接過來:“後日嗎?希望是個好天。”

薑沃望著他輕聲道:“必是風和日麗。昭陵是,宮中也是。”

晉王莞爾:“我們都不在宮中,這樣的好時機,四哥怎麼會錯過。”就看他如何催著父皇立他為太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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