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太子的經驗(2 / 2)

屬於標準的流放地配置。

李治搖頭:“不,不在苦水。大哥雖去黔州,但要去的是這裡——大哥知道袁仙師是蜀地人吧。這是他年輕時候曾遊曆過的一處。袁仙師道他每見到一處山水靈秀,就忍不住觀風水,選出與這方天地契合的靈眼處,順手畫下來,預備著老來選一處隱居。”

“據說這樣的圖,袁仙師有十來張。”

“父皇問袁仙師要了黔州最隱蔽的一處。這才是哥哥要去的地方。”

李治望著他:“這是父皇見我願意陪哥哥來昭陵,才給了我這張圖,囑咐我多寬慰哥哥。”

他沒說為什麼父皇不肯親口說,不過,李治想,大哥一定是明白的。

大約是到了這一步,若是一句說不對,倒是更傷對方的心意。

所以皇帝索性不說,要沒有李治肯跟著來昭陵,估計李承乾隻能到流放地,才發現自己到的不是苦水縣。

但哪怕皇帝給了李治這張圖,讓他寬李承乾之心,也沒有告訴他這處具體在哪裡。

“大哥,這一處山穀與世難通,除了父皇派去的親信和袁仙師,沒有人知道具體的位置。”

連李治都不知道,李泰更不會知道。

李承乾沉默地看著:他沒有跟父皇分辯一句,他隻想殺李泰,其實不想逼宮。那麼在父皇心裡,他應該是個想要發動謀反奪權的兒子。但就算這樣,父皇也要保住他的性命,而且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嗎?

李承乾還沒有來得及辨清楚心底複雜的情緒,就見雉奴又開始了扒拉匣子,很快又抽出來一個。

裡頭也是畫,但明顯是新的畫,畫的是房舍去了屋頂的俯視圖。筆觸倒是很像雉奴自己的。

果然——

“我畫了好多張房舍布置圖,又特意拿去太史局,請薑太史丞替我一一看過,也都標注出來了——鄰泉眼的屋子、靠近竹林的一麵、對著山峰的屋舍,各處宜擺什麼器物、忌諱擺什麼都有講究的。”

李承乾就見這些圖紙上,確實有很多細細的朱砂色和藍色分開標記的線條。

下麵用蠅頭小楷做了更細致的說明。

其實李承乾不太信風水擺設這些:他的東宮當時還是父皇請兩位仙師布置的呢,但什麼也抵不過他自己要造反。

他也無甚忌諱,畢竟他可是在東宮擺過靈牌、挖過衣冠塚的。

不過,現在想想曾經激烈狂亂,就是要激怒父皇的這些行為,李承乾忽然覺得有些遙遠了。

李承乾低頭繼續聽弟弟念叨:

“……尤其是那些西域的小玩意兒,我都請薑太史丞過去看了,沒有妨礙。”

李治指著暫且堆在東邊的一堆大小不一的匣子道:“宮裡的東西都大同小異,我想哥哥也未必喜歡再見到那些,所以我把阿朝從西域給我帶回來的玩器,都送給哥哥——阿朝,就是如今在鴻臚寺的崔朝,哥哥還記得嗎?我前幾年的伴讀。”

李承乾點點頭。

見他回應,李治顯然更有勁頭繼續說下去:“不過西域各國跟咱們不一樣,有的拜蛇,甚至還有的會拜一種像狼的獨眼獸……我原怕這些東西有什麼妨礙。但薑太史丞都看過了,說皆是玩器,哥哥隻管按心意來擺,想放在哪兒都行。”

說完東邊大小不一匣子的器物,李治又擰著身子去另一堆裡拿了個盒子過來。

“這是種子。”

“我去了一趟司農寺,要了好多好多花草以及果樹的種子,可惜嫩株不方便帶。哥哥可以試著種一下,不知道能在長安生的茂盛的花草,在蜀地還能不能長出來。”

“種不出來也沒關係,聽袁仙師說,蜀地本多奇花異草,據說他還見過綠色的菊花。而且那一處又有極好的竹林……”

“說起竹林,我就想起新筍——馬車上還有個大箱子太沉了沒有搬下來,到時候直接讓哥哥帶走——裡麵是炊具,尤其是炒鍋,給哥哥裝了好幾個。我還向李太史令問了好些道炒菜的食譜,裡麵就有一道炒鮮筍,哥哥,炒筍格外好吃,真的跟筍湯、燉筍的味道一點兒也不一樣!鮮美的過了一夜還能記得!”

李承乾望著這一個個箱子,再轉頭看著依舊沒交代完的弟弟。

“還有這幾本書,哥哥一去就要看啊!這本薄的是我去問的袁仙師——他是蜀人,那邊水土與長安不同,自然許多保養之道也不同。我請袁仙師撿著要緊的口述,我就寫下來了。至於常用的藥物,都在那隻帶了鎖的箱子裡。”

“剩下這幾本,是孫神醫贈與薑太史丞的幾本道家養性吐息之方,也被我討了來了。”

且說薑沃將醫書送給孫思邈後,孫神醫總覺得也想給她還些什麼。

薑沃對於道家養性之道很感興趣,孫思邈就將這部分的筆記都給了她。薑沃抄寫了一遍,將原稿還給了孫思邈,隻留下了孫思邈贈書時附帶的名刺,作為又一名人真跡收藏了起來。

晉王說起太子的情形後,薑沃就把自己的手抄本送給了晉王。

想來太子比她更需要這些書。

李治就這樣說了好久,等都交代完了,這才停下來,眼巴巴看著李承乾。

*

李承乾看著他的眼神,忽然想起了年少時的事兒。

那是雉奴五歲時候吧,父皇離開長安,巡幸歧州,命他這個太子監國。

送彆父皇,他們兄弟才各自回去,他見雉奴小小的一個,被沉重的親王服冠壓得走不動路,索性就抱著他走。

李承乾從前是個力求凡事儘善儘美的性子,父皇讓他監國,他就想什麼都做的最好,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朝政上。

每日去給母後問好,待得時間都少了許多。

有一回雉奴忽然拉著他,非讓他看自己的新書、新筆以及將作監新送來的九連環等玩器。

李承乾不明白這是做什麼,隻哄了幼弟兩句就匆匆要走。

還是母後叫住他,笑道:“雉奴是想你陪他玩一會兒——這孩子就是這樣,乖得怪靦腆的。想要你陪他玩,聽說太子忙著就不敢直接要,所以把自己的好東西都捧出來,以為他喜歡,你也就喜歡,能留下陪他呢。”

一晃十多年了。

李承乾看著堆滿了榻上的盒子。

還是想讓他留下來嗎?

哪怕他已經不是曾經那個眾人誇讚的太子,不是那個能一把抱起他,免他沉重勞累的兄長了。

李承乾原以為自己的心,就像那最後一把扔在火盆裡的紙錢,早都燒成了灰,什麼結局都無所謂,隻要快快結束這一切的煎熬。

可是,原來心灰,也會有溫度,會有那種溫熱感,久違地從心口漫上來。

見李承乾隻是一味沉默,李治聲音很低,但很堅定道:“哥哥,我會回去爭儲君位——若是天意不佑,最後還是四哥做了太子,那沒辦法,你我的性命將來都懸於他手,任由人處置罷了。可若是我做了太子,哥哥,你相信我,以後日子都會好的。”

哪怕我做了太子,也不會因我是幼弟,你是嫡長而忌諱,不會在父皇走後就傷害你。

哥哥,你要放心。

要……好好活著。

他不用說完,但李承乾都明白。

李承乾帶著無儘感慨:雉奴長大了。

不再是那個小時候隻敢眼巴巴望著他,不敢出言挽留他的弟弟了。他已經能夠將自己想要達成的目標,訴之於口,並為之壓上一切去爭取。

或許自己被困在了足疾的病痛中,被困在了那之後許多扭曲的日子裡。

但雉奴是好好長大了的。

他已經能夠自己撐起沉重的服冠,在眾人的目光中走到最高的去處。

李治說了太多話,以至於有些渴。

在他去伸手拿杯盞之前,隻見兄長已經先一步拿了起來,遞了過來。

李治接過杯子,卻沒顧上喝水,隻是看著兄長——

隻見兄長伸出手去拿了一個匣子過來,看了看表麵的文箋打開來:“高昌葡萄種?”

李承乾看著李治搖了搖頭:“雉奴,葡萄的話,一般得種苗才行。若隻是種子,還要先花一年養出苗來,從種子到一葡萄架,可能要好多年。”

李承乾把一粒種子托在手裡,看了半晌:“也不知道,蜀地能不能種出高昌國的葡萄。”

“那就……埋下種子試一下吧。”

“雉奴可能要等很多年才能吃上葡萄了。”

李治的眼睛,隨著兄長的話,越來越亮,最後用力點頭:“好,我等很多很多年後,去吃兄長種的葡萄。”

李承乾把這粒種子單獨放在了荷包裡。

李治眼中的亮光,也是他心灰中那一點點火光。

畢竟,是有人真心期盼著他活下來的啊。

*

兩人一起離開的太極宮,最後卻隻有李治一個人回到了宮裡。

離開了昭陵後,李承乾沒有再回長安,直接往流放之地去了。他已是庶人,一旦與李治分開,就要換上一輛樸素無紋的馬車,與他身上的衣裳一般,已是青衫素服。

李承乾倒是很自然的上了這輛尋常的馬車,覺得比原先坐金雕玉砌的太子馬車,更安心些。

目送哥哥的馬車遠去,李治才上車入長安:值得安慰的是,哥哥身邊跟著的人雖少,但各個都是父皇親自挑選的心腹,精明強乾以一當十。

入宮後,李治直接去立政殿見父皇。

皇帝也在等他,想從幼子口中,得知承乾這一路的一切,那孩子還好嗎?他與母親說了什麼?朕作為父親雖然保住了他的命,但作為皇帝實在保不住一個造反皇子的王爵,他作為庶民會恨嗎?

李治見到坐在窗旁榻上的等候他的父皇,忍不住快步走過去,投身入懷,跪伏在父皇膝上。

“父皇,大哥去蜀地了。”

皇帝沉默而用力地攬住幼子。

李治壓住淚意,將一路上大哥的行止告訴父皇。尤其是最後,在停放著母後棺槨的凝英殿,大哥說的關於父皇的話。

大哥對父皇其實是那樣的崇敬。

哪怕經過父子間冷淡的這些年,也未曾稍改。

李治將臉埋在龍袍裡,金線繡紋硬挺,看著格外精美,但摩擦在肌膚上,則很是生硬。在這種輕微的刺痛中,李治卻帶著萌發出的歡喜道:“父皇,大哥說,會試著種一種葡萄,還說可能要很多年才種出來!”

他原以為聽了這句話,父皇會與他一樣立時歡喜起來。

然而等了片刻,竟然就隻是沉默。

李治忍不住想要抬起頭來,去看看父皇臉上的表情。

誰知他剛想抬頭,脖頸卻被父皇按住,竟然不許他抬頭。李治還未及茫然,便覺得有溫熱的液體落在自己領口裡。

這是?

李治隻愣了片刻,就忽然反應了過來——

父皇哭了!

他不是第一次見父皇落淚,往往說起過世的忠臣良將,父皇總是會眼圈紅紅很動容。還有就是祖父的冥壽、忌辰,那父皇作為孝子,必須要認真哭一哭的,那是皇帝‘以孝治天下’的象征。

但這次與以往都不一樣。

這是父皇不願被他看見的眼淚。

無聲而滾燙。

李治就不再抬頭了,他隻是依舊伏在父皇膝上,靜靜地陪著父皇,落完這一場不能為人見到的眼淚。

*

經過這幾日的外出以及去立政殿的回話,黃昏時分,李治回到自己宮裡的時候,已是身心俱疲,半個字也不想再與人說了。

好在乳母盧夫人一向仔細,早就給他備好了熱炭鬥熨軟過的家常衣裳,給他備了各色細粥小菜。

李治忍著頭疼,準備隨便吃一些,就趕緊去睡。

裡頭小山正在伺候他浣手的時候,就聽外頭盧夫人為難的聲音響起:“王妃,王爺有些累了,王妃不如明早……”聲音若隱若現,壓得低低的,顯然是怕吵到裡頭。

然後王氏底氣十足的聲音就傳了進來:“夫人這是什麼話,王爺是我的夫君,我是晉王妃。王爺遠行歸來,難道我不該陪伴在側?”

盧夫人一臉為難,又憋得想吐血:王妃我是為你考慮好不好,王爺看著性子柔和,但其實心內有一杆秤,此時他心情又不好,你非要過去,說錯了話豈不是傷夫妻情分?

然而盧夫人的為難,被王氏理解成了彆的意思,她忽然警惕了起來:“夫人攔我做什麼?難不成那蕭氏裡頭?夫人彆忘了,我才是晉王妃。”王氏很不滿的是,她才嫁與晉王,皇帝就又送了一個姓蕭的妾室過來,還封了良娣。

盧夫人被這句話堵死,讓開了門口:我不管了,你作去吧。

她這一讓開,門口守著的魚和隻得進來報信,小心翼翼道:“王妃求見……”

李治:腦殼疼。

他與王氏成婚時間雖很短,但李治早把王氏脾性摸得很清楚了——若論起什麼孝道管家女紅來,王氏倒是標準世家貴女的水平,但這是個糊塗人,在看人神色猜人心思上,基本不通,不,是完全不通。

比如此時,王氏進門,見李治身邊空無一人,並沒有什麼良娣蕭氏,就高興起來,拿出晉王宮中女主人的氣勢,昂首闊步走到李治跟前:“王爺總算回來了,我在家中隻是提心吊膽。”又連聲追問,李治這一路有沒有遇到什麼事。

李治覺得腦子更疼了,隻好敷衍了兩句。

旁邊小山,門邊站著的魚和,都很想說:王妃您能讓王爺先吃口飯嗎……

王氏猶在說:“唉,王爺這回出門嚇死我了。從前王爺與漢王李元昌來往過,這次又跟廢太子同行一趟,聖人不會懷疑王爺與那些要命事兒有關吧。”

李治:……漢王是他七叔好不好,是正兒八經的宗親。宗室裡誰跟他沒有來往。自己因住在父皇身邊,一貫是這些叔叔們拉攏的對象,哪個叔叔逢年過節不得給他專門送一份厚禮。

李元昌也不例外,父皇怎麼會不知道,以此為難他。

李治真的累了,他開口下了逐客令:“我今日太累了,王妃先回去吧,明日我再去看你。”

王氏先是有點不滿,接著又想到:嗯,也行,王爺今晚累了要獨宿,又答應了明兒來看我,那也就是說回宮兩日也不去見那個蕭氏!

於是她又帶了三分喜色起身告退了。

王氏在想什麼,以李治的眼力,基本一望便知,因而更加無語。等王氏走了,麵對滿桌子的粥菜,李治也沒了胃口,最終隻喝了一杯蜜水,就重新要水沐浴,之後沉沉把自己摔在床榻上。

這一夜睡的就很不好,次日精神也怏怏,偏巧出門就遇上了李泰。

*

也不能說巧,李泰顯然是來‘守株待雉’的。

李治沒精神,蔫噠噠叫了一聲:“四哥。”

“雉奴,你這樣沒精神,像什麼樣子?唉,做哥哥的,可得好好教你了。”

且說昨夜王氏那些話,讓李治覺得王氏腦回路奇怪的很。但很快李治就發現了,王氏是有知音的,那就是他四哥李泰!

隻聽李泰皮笑肉不笑跟他說:“雉奴啊,你原來就跟李元昌關係挺近的吧,如今他可是被賜了毒酒死了。”

“唉,做了皇帝的弟弟又怎麼樣呢?在皇室做皇子,做皇弟,做宗親,就要老實本分啊!”

李治臉色煞白,輕輕道:“四哥說的我知道了,我會老實本分的。”

他立馬老實本分的被嚇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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