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武皇的首創製度(2 / 2)

因為《抱樸子》並不是太子功課裡要讀的正統經史,反而是一本煉丹人常備的玄學教材——這本書出自晉代道人葛洪,主要篇幅在講道教神仙主義,以及怎麼煉製金丹以求長生。

沒錯,就是後世仙俠小說裡常提起的‘一顆金丹吞入腹,修煉得道,不老不死’的那種金丹。

好在這些書都是成卷的,薑沃就沒給太子前頭這些修煉金丹的文卷。隻拿了幾卷涉及世家的給太子。

一個玄學煉丹人,都對世家有這樣的認識,可見晉時世家之盛。

“是,最麻煩的就是,還不能不用他們做官。”

薑沃指著裡頭一句‘不辯人物之精粗,而委以品藻之政。’道:“彆說不能不用他們做官,連選擇官員的權力都在他們手上。”[1]

當時不依附於世家,也是根本沒法做官的。

夜色漸深,媚娘就將看完的書冊收起來,便隨口道:“所以才有了科舉製吧。”

不過,世家自有其底蘊,哪怕有科舉製,世家也較寒門出身更為優秀,依舊在朝堂上占據著大量的高位。

再加上,此時乾謁之風盛行。

許多學子不走科舉路,依舊走乾謁投卷路,將自己的詩文送給當朝宰輔看,以謀出身。

世家則再次重操舊業,可以通過乾謁事舉薦官員。

通過世家舉薦做官的官員,無形中,又會變成世家勢力的一份子。

*

媚娘把書放到架子上,然後坐在妝鏡前頭開始散發,邊解開頭發邊依舊在思索此事。

在昏暗的銅鏡中看著自己,忽然就有個想法在媚娘腦海中閃過。

她一想到,便也知道這是個瘋狂奇異的想法,若是在彆人跟前,肯定不會說這話,但既然此時隻有她們兩個,媚娘就直接說了。

“小沃,你說,要是不通過乾謁,也不通過官員的舉薦,皇帝直接選需要的人才如何呢?”

“具體怎麼做……我想想。是,天下太大了,皇帝是不可能每個人都見到的。”

“那就像擊鼓告禦狀一樣,也設一‘自薦鼓’,隻要覺得自己有才,都可以主動來皇帝跟前自薦?”媚娘散頭發到一半,因想到入迷,手都停了。

薑沃就接過來給她慢慢拆開頭發,拿起梳子輕輕梳理,也不說話,隻等著媚娘琢磨清楚此事。

“不,設置一個鼓不好。隻怕很多寒門人並不敢去敲這個鼓。”

“可以設一個銅匭,想要自舉為官的人,就可以將詩文、書函直接投到這個鎖住的銅箱裡去。”

“讓皇帝直接看到,省下世家把持這一步!”

“小沃,你覺得……”

媚娘本來想問薑沃覺得如何,然而,如何兩個字還沒說完,就覺得身上一沉,身上掛了一個人體掛件。

轉頭就見薑沃正伏在她肩上,哪怕燭火昏昏,也能看到她眼睛特彆亮地看著自己,毫不掩飾地誇讚道:“武姐姐好厲害。”

媚娘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頂,覺得掌心毛茸茸,就笑道:“我隻是突發奇想,還顛三倒四的就隨口說出來的,倒是叫你誇的臉紅。”

薑沃雙眼發亮望著的是此時的媚娘,崇敬的又何嘗不是曆史上那個首創了【匭檢製度】的武皇。

匭檢製,便是設立直接由皇帝掌握的銅箱,凡天下自認有才有能為之人,都可以自行投信自薦。使得寒門甚至是平民,可以不依賴世家門閥的路子,直達天聽。

且武皇的銅箱分為四麵,除了讓天下人自薦外,還可以直接對著皇帝‘申冤’‘獻策’‘上諫’,廣開言路。

有這樣開拓創新的想法是一回事,最要緊的是,女皇還有這樣的魄力和權柄,就這樣硬生生推行了下去!

哪怕是一向對女皇多有貶低的《資治通鑒》裡,提起這個製度,除了照例要貶低一句‘濫以祿位收天下人心’外,其餘的評價也隻有認同了,認同此製能做到‘駕禦天下,政由己出,當時應賢竟為之用’![2]

當然,此時的媚娘想法還很初步,跟後來設了完整‘四麵匭檢製度’的武皇還有些距離。

但薑沃親眼看著她產生了這個想法,眼前忽然浮現出卦盤上‘見龍在田’的卦象。

龍已升於田野之上!

*

媚娘的聲音把薑沃喚醒:“這不過是突發奇想,其實要是再細想究竟如何做,就覺得難得很了:如何保證這銅箱不被旁人控製,如何保證想要投自舉文的人不被攔截,而皇帝日理萬機,又如何能看完天下百姓許許多多的信函——隻怕需要專門設立一個署衙來行此事。”

“且裡頭的人,還不能是牽扯過多的世家勳貴子,都得是皇帝的心腹——否則,不過是左手倒右手,由世家控製官員選拔,換成了這個署衙控製官員選拔。”

薑沃伏在她肩上用力點頭。

她這一點頭,媚娘的臉頰倒是被她發絲蹭的有些癢,就再次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笑道:“好了,你昨夜不是跟著李仙師去觀星了嗎?今日又沒能歇著,去忙崔郎事去了。快歇著吧。”

*

薑沃很快睡著了,倒是媚娘不知怎的,心裡一直想著這個‘自薦製度’,總覺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一樣。

到了三更天,才朦朦朧朧睡著了一點,結果又做起了噩夢。

媚娘再次夢到了上京路上,灰色的沉重的雲。

夢見母親凝重的臉色,抱著她小聲道:“媚娘,咱們要去投奔你舅父家。你性子自幼要強有主見,但借住在親戚家中靠人庇佑,就要收一收性子。”

母親的臉逐漸模糊,倒是聲音很清楚很憂心地傳來:“媚娘,要先好好保住自己啊。”

媚娘忽然就從夢中驚醒,隻覺得渾身都被冷汗濕透:“保住自己!”

她驟然坐起身來。

這回換薑沃被媚娘驚醒了,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武姐姐怎麼了?你是又做噩夢了嗎?我在茶爐上留了熱水,你喝點吧。”

媚娘正有話要囑咐她,實在等不到次日早晨,於是索性推她道:“既然你也沒睡著,咱們就起來聊聊天吧。”

薑沃:……

薑沃隻好也揉著眼睛坐起來——實在是不坐起來,就要昏睡過去:“武姐姐你說。”

她也知道,媚娘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才會半夜把她搖起來。

“小沃,今晚咱們說的話,關於皇帝如何自己選臣子的話,一句也不要告訴太子。起碼現在不能告訴太子。”

薑沃徹底醒過來。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媚娘的表情,但能聽到媚娘聲音裡的嚴肅。

“不要變成晁錯。”

漢時諸侯王勢力過大,漢景帝感到了掣肘。禦史大夫晁錯上書提出了《削藩策》。漢景帝聞之大喜。

這削藩策錯了嗎?沒有,很正確。

但提的太早了,且又是臣子所提。

以至於後來諸侯七國之亂,不好直接劍指皇帝,就道晁錯逆言惑君,晁錯身死以平諸侯怒火。

“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將來他若是自己想要這樣選拔人才。你作為臣子,可以去幫著做。但一定不能你來提出這件事,否則世家、勳貴都會恨死你的。”他們不一定能拿皇帝怎麼樣,卻有可能劍指‘前鋒’。

“除非你真的確定了這個君王不會推你出去做替罪羊,不會用你做擋箭牌,你才能全心為之出謀劃策。”

媚娘聲音很冷靜:“我亦敬仰古之忠臣,願意士為知己者死,臣為國而死,明知不可為而願為君主為之。”

“但,我不想你做這樣的臣子。”

“比起太子將來的皇位能不能做的更穩,比起能不能幫帝王壓製世家,我更在乎,你要先保住自己!”而不是像史書上那些提出變法,有利於君王而不得好死的臣子一樣。

或許削弱世家、勳貴,皇帝的權力會更集中。

然而……媚娘此刻隻想:那該是皇帝自己的事。

彆的臣子願不願意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媚娘不管。但她不能接受,薑沃提出一個有利於君王的決定,卻因得罪人太多,而被君王推出去當作棄子。

想到自己今日這番話,說不定會讓眼前人被各方勢力撕扯成碎片,媚娘忽然深深打了個寒戰。

偏生又聽到薑沃笑道:“姐姐,其實我願意做個為我心中君王擋在前麵的臣子。”

媚娘心忽然就沉了下去,偏生在黑暗中又看不清薑沃的神情眼神,不確定她究竟是認真的還是玩笑話,於是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小沃!”

薑沃連忙道:“我說了,是我心目中的君王。”

再次重複了一遍:“我是願意的。”

媚娘無語沉默片刻:“那,你先答應我,如今日這樣要緊的,觸及旁人根基令人生恨的諫言,你說與聖人前,一定要跟我說一聲。”

薑沃用空著的一隻手,覆在媚娘手上,很認真保證:“好。”

媚娘這才鬆開手,卻還是長歎一口氣。

“唉,你這樣我如何放心啊。也就是將來應當還能再時時看著你,否則隻怕我在宮外要天天擔驚受怕。”

媚娘心道:明明兩人在一起呆了十年了,朝夕相處心思相通,怎麼自己原來沒發現,這孩子在最重要的地方認死理呢!

媚娘愁的要命。

倒是薑沃重新躺下後,一夜無夢,踏踏實實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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