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是大節。
皇帝在前宴請朝臣,後宮也要宴請命婦。而這永徽元年,第一場冬至宴,皇帝卻交給了蕭淑妃來辦。
蕭淑妃自然要竭儘全力辦好,此時便拿著改了好幾回的冬至宴程來回皇帝。
皇帝聽完,頷首道:“淑妃辛苦。就如此罷。”
淑妃卻沒有立刻告退,而是試探道:“陛下,冬日裡許多佳果菜蔬難備,不若妾將元日宴的一起備下?”
卻見皇帝隻是道:“元日宴之事再說吧。”
蕭淑妃略有些失望,見皇帝已經拿起了手邊的奏疏,隻能告退。
人人都覺得她甚為得寵,在宮中威風八麵,比如冬至宴都是她來辦,而不是皇後。
可蕭淑妃自己知道,她還差一截——皇帝並沒有將六宮事都交給她,而是一件件交給她——皇後犯了錯,就輪到她了。
比如這次冬至宴,皇後拿不到,是因為皇後三番兩次跟皇帝提起,她想養育皇長子不成後,竟然不知怎的說通了長孫太尉,托太尉向皇帝說起此事。
皇帝與太尉說了什麼無人得知,但皇帝第二日就命淑妃暫理後宮事,冬至宴也交給淑妃來辦。
淑妃走出偏殿時歎口氣:她不想每次都靠皇後犯錯,原想趁這次將辦元日宴的聖命一起拿到手呢。
走到門口,見到廊下行來一個熟悉的身影,淑妃就故意停步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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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沃眼力很好,遠遠也看見了淑妃,原想放慢了步子等淑妃走,結果見淑妃停住了。
就知道難以避免,索性走上來。
“太史令。”淑妃生的小巧瓜子臉,眉眼柔婉,比端正的王皇後看起來好相處許多。
五品以上官員與妃嬪不見正禮,故而薑沃隻頷首道:“淑妃娘娘。”
淑妃走近一步親切道:“有一事正想說與太史令,還未打發宮人去太史局,就遇上太史令,可見有緣!”
“重陽節後,有幾個宮女犯了過失,皇後娘娘大怒,便要整飭掖庭,連帶著連宮正司也想換人,大約是想換成自己人吧,但我想著,陶宮正領宮正司這些年,又是文德皇後選的人,怎麼好換了去……”接著又洋洋灑灑說了許多,無外乎是皇後針對宮正司,她是如何仗義出手的。
說完後,便一雙美目望著薑沃。
她費這個功夫,先令王皇後對宮正司不滿,再賣這個人情,難道是為了掖庭一司嗎?自然是為了眼前太史令。
在出身上她比不過皇後,在前朝的助力上,更是望塵莫及。她所倚靠的唯有聖恩與子女。皇後沒有子女,她的兒子,皇次子李素節,便是身份最尊貴的皇子。
可皇後忽然非要個皇子養的做法,甚至還能說動長孫太尉開一次口的人脈勢力,也著實刺激到了淑妃。
她也想有能影響到皇帝的心腹之臣,能在皇帝跟前為她和兒子說話。
尤其是皇帝剛登基,膝下兩子還未封王——這可是要緊大事。
淑妃久欲尋前朝助力,自然看到了這位宮正司女官出身的太史令。
薑沃看著眼前殷切望著她的淑妃,做認真狀聽完了她的長篇大論,然後——
“哦。”
淑妃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忽然有種自己在跟王皇後說話的錯覺。
好像她每回去紫薇殿,跟王皇後明著是請示,暗中實為譏諷炫耀的時候,王皇後聽完後,也往往就‘哦’一聲,搞得她興致大減,完全不知道對麵人聽沒聽懂她言語中的諷刺。
但……
王皇後聽沒聽懂,淑妃持懷疑態度。但眼前這位太史令,絕對是聽懂了隻是不肯接話。
果然,隻聽這位太史令‘哦’過後,淺淡道:“淑妃娘娘若說完了,臣該麵聖去了。”
淑妃頗覺臉上過不去,順了順氣息,才重新笑道:“太史令請——將來若是有事相求,我淑景殿的門還是願意為太史令開的。”
薑沃真誠道:“哦。”
誒,彆說,王皇後這個字真的好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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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哦’字大家王皇後,很有些憋悶,問旁邊的隸芙:“今日一早,蕭淑妃站在這兒說了半日冬至宴的事兒,就是向我炫耀,依著我早攆出去了。你又在背後扯我做什麼?”
隸芙勸道:“陛下這回讓淑妃辦冬至宴,正是有些惱了皇後娘娘,您何苦這會子對淑妃疾言厲色,更讓陛下動氣——不理淑妃就完了,奴婢跟您保證,娘娘隻‘哦’一聲,比訓斥她,還叫淑妃難受。”
皇後也就點頭。
隸芙鬆口氣:還好,她與皇後從小一起長大,皇後一向是很聽她勸的。
所以,每回王家需要王皇後做什麼,都會通過隸芙從中傳話。
比如之前,請王皇後開口,求皇長子事,就是王家的意思。
皇後多年無子,不如先趁著皇長子才四五歲時抱過來養著,這時候還養的熟。有皇後養育的名頭——若是皇後一直無子,他們便推這個孩子為太子,若是將來皇後有了自己的孩子,嫡出自然是太子。
王皇後與家族感情極深,尤其與母親和舅舅舅母,是從小養成的習慣言聽計從。
哪怕皇帝不高興,王皇後還是堅持去討了三次。
直到現在——
隸芙已經得到消息,皇長子是肯定要不得了,皇帝與長孫太尉不知密談了些什麼。太尉已經轉了風口,暫時不肯替王家說話了。
王家便要走另一步棋了:皇長子不行,退而求其次吧。
就告知隸芙,說通王皇後走家族安排的下一步。
於是此時隸芙就打好腹稿準備開勸。
正好聽到王皇後在說蕭淑妃好麵上做好人,實在陰陽怪氣,就忙接口道:“陛下性子溫和仁厚,是天下皆知的——不同人不同性情,陛下喜柔媚女子,可惜皇後出身高貴,為人端直。”
皇後道:“那我也無法了,我又變不成蕭淑妃那樣。”其實心裡還有一句話,對隸芙也沒法講:皇帝不喜歡她的性子,她還不喜歡皇帝的脾氣呢——總似摸不著看不穿的雲似的,她更喜歡有啥說啥的爽快人。
隸芙推心置腹道:“皇後還是得先有個能養的住的皇子。”
王皇後搖頭:“但皇帝是鐵了心不肯把皇長子給我了。”
隸芙見話已入巷,就笑道:“皇後娘娘也不一定非要皇長子啊。”
皇後眼睛一亮:“你難道有什麼妙計,讓淑妃將唯一的寶貝兒子李素節給我養?”
隸芙被實實在在噎住了:救救。
噎的沉默半晌後,隻能再次打疊精神,勸皇後打消這些天外飛仙似的的念頭,再勸皇後務實一點。
隸芙直接道:“皇後娘娘不如給陛下送一個討陛下喜歡的低位嬪妃或是宮人,到時候抱養其子就是了。”
“皇長子到底站了個長,陛下或有顧慮,但其餘宮人之子,陛下應當不在意。”
皇後想了想:“也好。”
找個人去伺候皇帝吧,也省的她去碰一鼻子灰。
於是如往常一樣,把差事交給隸芙:“你去挑人去吧。”
又讓宮人來給她鋪開筆墨紙硯,她要作畫:“正好我昨日的畫沒完,唉,冬日這顏色總是容易凝住,再添兩個火盆進來吧。”
隸芙發愁:瞧著皇後對自己的顏料比對陛下都上心。
於是她退出來,悄悄往立政殿去尋程公公。
程望山程公公,可是陛下跟前最得用的人之一,一向也最通曉陛下心思。
隸芙與他搭線很久了——這位程公公是個愛財的人,且胃口很大,一般的小錢根本看不上。非得是肥肥的孝敬才說話。
不過這位拿錢也辦事,之前隸芙也是重金從他這裡買到了‘皇帝隻是惱皇後才令淑妃辦冬至宴,並沒有把元日宴也交給淑妃’的重要消息。
這才能按住皇後不發火冷處理淑妃。
所以這回,隸芙又拿著王家的重金來了。
*
自李治登基來,小山與魚和,不但有了新的宦官職,還被安排了新的人設。
小山依舊走他的乖滑流,隻是多了個貪財的人設,讓前朝後宮的人都以為,給他塞錢,就能曉得些皇帝的心思。
不但皇後淑妃如此,連長孫無忌有時候都會問他一句,皇帝今日心情如何,用膳如何之類的。
當然,小山是收不到長孫太尉的錢的。
而魚和則扮演鋸了嘴的葫蘆,一句話也不說,非常沉默忠憨來襯托小山。
於是隸芙第一次來,見到門口當值的是魚和公公後,就立刻走了,一直等到程公公出現,才私下遞上重金,然後問道:“程公公最了解陛下心意,不知陛下可意什麼樣的女子,或是……現在禦前也好,宮中也好,有沒有入陛下眼的宮女?”
小山沒想到皇後處,居然有這個想法,再一想——陛下久欲接武才人入宮,隻是生怕長孫太尉得知會一時暴怒,根本不顧皇帝的阻攔,說不得就直接傷了武才人的性命,這才一直等著——等武才人有身孕作保。
長孫太尉會拿先帝低微嬪妃的命不當回事。卻不能拿皇子不當回事,哪怕有殺心,也無法明著做什麼了。
不過,如今皇後問起來,倒是個好機會啊。若是皇後將武才人接進宮也好。
隻是小山素知皇後性情,哪裡敢一下子就說出皇帝所惦念,是先帝武才人,萬一皇後鬨出來可怎麼好。
於是隻慢慢的給出些消息,皇後處若是自己想通了,願意做此事最好。
他深知,皇後宮裡做主的根本不是皇後本人,而是眼前這個隸芙。
於是過了幾日,小山便與隸芙道:他趁著皇帝心情好的時候,出言探問了一下,陛下似乎確實有中意的人。
隸芙忙繼續塞重金道:“不知是誰?”
小山被手裡的金子壓得一墜,卻還是不肯這次就說,隻道:“唉,聽陛下意思,倒是身份上不好入宮,不是宮裡宮女,是宮外人。我也糊塗著呢,下回看陛下心情好了再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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隸芙隻好來回王皇後。
“身份不好入宮?這世上還有什麼女子,是陛下看上了卻不能……”王皇後忽然靈光乍現:好像知道答案了。
她眼前忽然浮現出,上一個冬日,風雪中她往立政殿去的那一日。
崔郎離去的身影。
殿內若有似無縈繞的酒氣。
皇帝對著窗外那抹難得柔和真切的笑意。
以及……皇帝直接打斷她的好心關懷,警告道:“他的婚事,皇後勿插手。”
王皇後深深點頭:“原來如此。”
隸芙在一旁疑惑道:“娘娘想到了?奴婢怎麼沒想到。”
皇後叩了叩桌子道:“那是因為有件事你不知道。”
當年晉王剛做太子,她為太子妃想做點事,太子就把所有宮人交給她管,王氏就從晉王舊宮人口中聽過一事:崔郎最早並不是鴻臚寺的官,而是晉王府上東閣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