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此時陛下還不讓她帶隸芙進來,隻許她一人麵聖。
“皇後,朕許你先自辯。”
皇後想了片刻道:“陛下,是我辦的太急了,沒有跟陛下商議的緣故嗎?”
李治方才的滿腔怒火,在聽到王皇後這話的時候,忽然就跟暴雨打過的火堆一樣儘數熄滅了:罷了,真的,罷了。
他剛提起些力氣,要跟皇後說明此事,忽然聽到輕輕的叩門聲。
皇帝難得厲聲道:“誰都不許進來!”
倒是一旁崔朝輕聲道:“陛下,還是讓她進來吧。”
聽崔朝說讓進,皇帝也就猜到了門外是薑沃。估計崔朝來之前就覺得不太對,給太史局送了個信。
李治破罐子破摔了,反正崔朝回去也會如實告訴太史令的,還不如讓她眼見為實。
於是無力擺手。
崔朝走去開門。
因剛才皇帝的聲音太出乎意料的嚴厲,薑沃沒有直接走進來,而是先從崔朝背後探了半個身子出來看了看。
她接到崔朝的信後,第一個反應也是蕭淑妃。
於是來之前,還隨手拋銅錢起了一卦,發現並無不吉,隻是卦象有些糾結混亂。
糾結混亂?
她與崔朝一樣,帶著幾分好奇便往宜春北苑來。
如今推門一看——皇帝、皇後、崔朝竟然都在,那確實是有些混亂。
崔朝等她看清裡麵的情形,確定過並無什麼事發生,就伸手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彆看了。
然後對皇帝道:“陛下,臣等先告退了。”
皇帝緩緩點頭。
倒是皇後忽然道:“先等等。”然後對皇帝澄清道:“陛下,太史令可不是我叫來的。”
皇帝覺得,他所有的感情似乎都耗儘了,麻木道:“朕知道。”
崔朝與皇帝相識多年,從未見過皇帝這般整個人都呆掉了的模樣。
*
太史局。
薑沃將崔朝帶到袁師父原先的屋中——這裡最為隱蔽,隔音最好。
“今日是怎麼回事?”
崔朝便從頭講起。
薑沃弄清這一場烏龍後,不由笑了。
心道:這叫什麼,這就叫天然呆克腹黑啊。
又見崔朝臉上帶著無奈與鬱悶之色,就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頰玩笑道:“唉,也不怪王皇後錯想啊。”
實在美色誤人啊。
崔朝抓住她的手,學著她素日調戲自己的話委委屈屈道:“是,沒辦法,都是美人的日常罷了。”
薑沃忍不住笑倒於美人膝上。
她歎笑過此事後,便起身道:“我去一趟感業寺。”
這樣的事,她要不跟媚娘說,今晚實在難睡著。
*
宜春北苑。
李治望著眼前的王皇後。
從有意爭取太子之位近十年來,他覺得自己頗擅因勢導利,終於結結實實撞在了南牆上。
王皇後給了他一個難忘的教訓:做事,要因人而異。
因此他很直白道:“朕與崔卿,與任何朝臣,皆是君臣之分,君臣之誼。若今日事,有流言蜚語自紫薇宮傳出,朕就將紫薇宮的宮人全發落去玉華宮。”
“朕記得,常給你出主意的,是一個叫隸芙的宮女吧,今日事她……”
他還未說完,王皇後就打斷道:“陛下,這次的事兒,全是我誤了,不是隸芙給我出的主意!與她無關,陛下不如罰我禁足,或是將元日宴也交給蕭淑妃。”
李治忽然笑了:“皇後如此緊張一個宮女。”
“倒是不在意今日之事,如何令朕難堪嗎?”
“皇後,你是不是從未想過,身為六宮之主的皇後該做些什麼?”
王皇後怔住了。
她下意識想說:我做了呀,從太子妃時,我就想替你管著整個東宮,替你打理家業,管束妾室和宮人。
是你一直不讓我做的。
但或許是皇帝的語氣太沉,雙眸中有太多她沒看懂的情緒。
以往有什麼就說什麼的王皇後,這些話就沒出口。
皇帝似乎也沒有等她回答的意思,隻是聲音愈發沉道:“我記得皇後說過,欲效仿母後做一賢後——母後當年曾親口向父皇道不願兄弟子侄布列朝廷。畢竟漢之呂、霍外戚之亂都是切骨之誡。”[1]
“母後尤其向父皇請命‘不令其兄長孫無忌位列宰輔’。”
“然父皇信重舅舅,非要許尚書右仆射兼吏部尚書之位,後來母後還私下苦勸舅舅,直到舅舅上書辭官。”
李治想到這兒,不由有些苦澀。
他把前朝的思緒先放下,隻看向王皇後問道:“皇後既然久欲效仿母後,如今皇後之舅柳奭已官至六部尚書,也算位高權重——朕今日免了他的官職,皇後覺得如何?”
皇後呼吸一滯,下意識求情道:“陛下,這回事我想差了,犯了大錯,可與舅舅無關。陛下聖明,何以後宮牽累前朝?”
李治也沒有意外。
他早知道,皇後向來是以她的母家為重。
今日他直接以母後事警王氏,就是他最直白的,也是最後一次問王氏:你會做世家的女兒還是選擇做朕的皇後。
果然,皇後的選擇,從來如是。
人以自己家族為重,是理所應當。但皇後之位,卻不該如此。
皇後想過嗎?或許也有過吧,但她是過不了那一關的。
王氏這個皇後,是給王家做的,給柳家做的,唯獨不是給自己這個皇帝做的。
李治慢慢點頭道:“如此,朕知道了。”
**
他不知王家和柳家付出了什麼,才讓舅舅肯出麵替王皇後討要皇長子。
但這讓李治前所未有的抵觸和警惕:如果舅舅隻是做慣了長輩,對朝政大包大攬,他雖然會很不痛快,但也能忍耐。畢竟舅舅跟李勣同歲,也已經是五十六歲的年紀了,而自己才二十多歲。
隻要舅舅全心向著自己,所行之事都是為了替自己穩住朝政,就都好商量。
他會逐漸成為一個讓舅舅和朝臣們都安心的皇帝。
可舅舅竟然幫皇後插手皇子事,那一刻,李治心底忽然有一種刀鋒劃過般的清醒與劇痛:如果立了年幼皇太子,這個孩子還被世家出身的皇後捏在手裡,他這個皇帝的性命與皇位真的穩妥嗎?
世家有這種算計很正常,他們一直想掌控皇帝,複往日世家榮光。
那舅舅又為什麼願意插手此事?
*
雖心中有懷疑,但那一日,李治最終選擇跟親舅直言相問:“舅舅為何要幫皇後要皇子?”
長孫無忌道:“陛下忘了?陛下當年剛入東宮一年餘,就得了如今的皇長子。當時先帝是有些遺憾不是嫡長子的。”
“但因是陛下所出第一子,還是極喜歡,甚至親自教過認字。既如此,豈能由一個寶林撫養。”
李治這才略微放鬆一點,對長孫無忌道:“舅舅,皇長子原就有個長的名分,若是由皇後撫養,將來立太子一定繞不開他,可朕是沒打算那麼早立太子的,總要看看心性如何,也最好是孩子們都十歲以上再說——舅舅覺得如何?”
長孫無忌思慮片刻:“也有幾分道理。”
又囑咐道:“但陛下還是該儘早有個嫡子,若有覺得可解悶的妃嬪,多召見兩回也無妨,但皇後才是正妻。”
見皇帝應了,長孫無忌才起身告退。
告退之禮一如既往被皇帝托住胳膊不許行,長孫無忌倒也慣了,隨著就直起身。
李治感慨道:“朝中諸事有太尉,朕就安心,家事有舅舅,亦是如此。”
他一如多年前帶著對長輩的孺慕望著長孫無忌:“舅舅會一直幫我嗎?”
長孫無忌也笑了:“自然。我這做舅舅的,不幫自家外甥,還能幫誰呢?”
**
“陛下。”見皇帝似乎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語,王皇後終於忍不住忐忑道:“陛下,這回是我錯了。”
“但此事除了我與隸芙,旁人都不知道,家中更無人知曉。”
方才皇帝一句要免舅舅的官職,令王皇後很擔憂。
她試著道:“我不再問陛下之事,更不會將此事告知家中,還請陛下息怒。”
李治已經換了如常淡然的神色,甚至還帶了一點安撫之意,對有些驚弓之鳥的王皇後道:“方才不過是朕的氣話。皇後放心,朕不會貶柳奭。他連太尉都能說動,實乃大才。”
王皇後這才稍放心些,自請回去禁足。
他望著自己的皇後:“去吧。”
*
李治回頭就把‘謎語人’小山捶了一頓。但到底是心腹,沒有舍得拉出去打板子,而是給了十下藤條。又不解氣,轉為扣他的錢:“扣你一年月例不算,今年你得的賞錢,也俱不許私留,全部送到……宮外遂安夫人的女醫館去,也給自己積積陰德!”
痛失年薪的小山真情實感地哭了。
但他也忙伏地叩謝陛下:辦出這樣的事兒來,陛下居然沒打死他,真是洪恩了。
他發誓,這輩子也不做紫薇殿的生意了。
發落過小山後,李治獨自一人在立政殿坐了許久。
心中唯有一個想法越發清晰:他要儘快接媚娘入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