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兒時其它的,諸如被兄長們趕出家門,與母親趕路上京這些具體的苦楚,柳夫人隻一句話的輕蔑,似乎不算什麼。
但媚娘卻一直記得很清楚,第一次聽到這種話的心情。
或許這便是她上京後雖一直住在弘農楊家,卻對世家也毫無歸屬感的緣故吧。
時隔多年,媚娘再次從魏國夫人眼裡,看到了一樣的輕慢。
魏國夫人坐的儀態完美,目光上下打量了媚娘一番,然後轉頭去與妯娌孫氏道:“確實相貌不錯,怪道勞聖人費神。”
媚娘麵上不動,心裡已經冷笑:隻看魏國夫人背後提起皇帝的態度,就知其心中並無多少對皇帝的敬重。
從前就聽聞,從東宮起,魏國夫人見了太子便隻認作是子婿晚輩,從不見禮,如今太子雖登基做了皇帝,也是一般,對六宮眾人更是傲然。[1]
而魏國夫人要見媚娘,並不隻是為了打量下皇帝的新寵,而是交代媚娘做事:“到底你的身份不妥,能再入宮,也少不了娘娘的寬和不究。既如此,也該為娘娘分憂才是。”
“皇後娘娘為人端正性直,多為淑妃所讒。你在聖人跟前,要為娘娘分辨。”
媚娘有那麼一瞬間都有點對自己的記憶產生懷疑了:等一等?我難道是柳家運作送進宮的嗎?是我記漏了什麼嗎?
不然怎麼柳氏能這麼自然的吩咐她做事?
柳氏確實覺得理直氣壯:她並不知道皇後鬨出來的那場烏龍,因而在她看來,媚娘這個先帝才人能僥幸再次入宮,皇上肯定找過皇後。必有皇後肯點頭媚娘才進的來,這難道不是天大的恩典?
且若柳氏隻給媚娘安排‘輔助’皇後的工作,倒也罷了——
媚娘冷道:“如今我為妃嬪,在六宮事上佐皇後也是我應做之分,可魏國夫人竟然舊事重提,依舊想幫皇後娘娘爭取皇長子。”
“想來是覺得從前禦前無人替皇後說話,反有蕭淑妃的阻撓才不能成事。如今既然有了我,正該再努力一把。不但讓我向皇帝提此事,還‘慷慨許諾’我,若皇後娘娘得了皇長子,我的位分也可以往上動一動。”
媚娘抿了一口酸梅飲,壓了壓心中火氣:“真就目中無人至此。”大概在世家眼裡,皇帝就是(過去也確實曾經是過)印章。
印章不該有什麼想法,就該世家有想法,蓋章通過就是了。
薑沃聽媚娘這麼說,也覺得無語:其實世家能榮耀數百年,起初先祖必是風雲人物執朝堂牛耳者,因此才開創門庭傲視當世。然而‘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到了現在,許多世家承繼者已無祖輩能為風骨,但倒是很好的繼承了‘傲視’和‘高人一等’。
媚娘說完魏國夫人事,頗覺得有點敗興致,就換了話題道:“不說這些了,無非都是雙眼空空之人。”
媚娘的應對法子也很簡單:下次一定。
也不明著去得罪魏國夫人,拖就完了。
這半年來柳氏問了她好幾回,前兩次她都答道沒有好機會,到第三次的時候,她就道跟皇帝提過了,隻是皇帝不許。
然後又回到‘下次一定’模式。
“倒是你跟我細說說吐蕃事和文成公主事吧。”
“吐蕃啊……”
薑沃還真有許多想說的,邊思索從哪兒說起,邊隨口跟媚娘道:“我跟文成公主說好了,後日她進宮來見姐姐。”文成與武姐姐一定聊得來,在某些性情上,她們很相近。
媚娘笑道:“好!”
這夜,兩人幾乎是通宵達旦聊起了吐蕃事,邊聊還邊寫提要。晨起的時候,薑沃揉揉眼:“還好有休沐,今日我出宮補覺去。”
媚娘倒是隻消睡一兩個時辰,就依舊神采奕奕。
見她困得這樣,就道:“那快回去吧。”也不留她在宮裡睡——能回去麵對崔郎那種美人枕膝而眠,睡宮正司實在是太無聊了。
媚娘道:“我也該回去了。”不比薑沃,她可隻有一日假,還是先走後奏的。
又晃了晃手中的幾頁紙:“這個我拿走了,回去再整理一二,直接替你寫成奏疏,你就多歇歇吧。”媚娘素知薑沃雖然能寫,但其實不太愛寫製式公文。
薑沃笑道:“姐姐太好了。”
除了她的奏疏,薛仁貴和崔朝處,應當也會各有奏疏呈上。
這一趟吐蕃行,薑沃無論是體力還是精力,實在都消耗巨大,隻是一直強撐著。如今終於見過了媚娘,將諸事說畢,才覺得精神上沒有那麼緊繃了,可以回去什麼都不顧,先昏天昏地睡一覺了。
媚娘見她已經困倦的睡眼惺忪,都怕她走著睡著,便一路陪薑沃走到掖庭西的宮門。
就見宮門外已然停了頗為眼熟的馬車。
崔朝正立在車旁。
薑沃上車後,掀起簾子伏在車窗上:“姐姐,後日見。”
*
後日,薑沃與文成一起進宮。
與她不同。文成入宮,自然要先去紫薇宮見皇後。
皇後見了薑沃倒是有點吃驚:“太史令怎麼一並來了?”
薑沃便道:“公主離京多年,聖人便命臣多陪著公主走一走。今日公主入宮,臣便代為指引。”
皇後點頭,還問了一句:“我聽說太史令此番去吐蕃也是受罪了。陛下還給你了十五日休沐——那你今日算是休沐還是當值啊?”
薑沃莞爾:皇後娘娘的問題,總是與旁人不同。
她認真答道:“臣覺得,應當算作當值,然後將休沐再往後延一日。”
皇後點頭表示讚同。
然後又去與文成說話。
文成自幼曆經世情,又和親異域,這二十多來年,什麼樣的人都見過。與皇後這種簡單人交流起來倒也覺得省心。
尤其發現皇後喜作畫後,文成便多說些吐蕃的風景。
皇後果然聽得津津有味。
還問文成會不會作畫,若是能,就畫些吐蕃風物給她看。
文成應下來。
薑沃就一直在旁坐著喝紫薇宮的飲子——與宮中不同,必然是王家的秘方。
等皇後與文成敘過話,皇後就道:“還要去見旁人?那就去吧。”然後又想起來:“淑妃處不用去了。她這兩日早起問安都告假了,說是自己身子不適。”
文成起身告退,道:“多謝娘娘告知。”
又與皇後言明:“既如此,我便往武婕妤處去拜見一二。”
皇後點頭:“哦,去吧,武婕妤人不錯,脾性很好。”
她話音剛落,隻見外頭匆匆進來一個宦官,頗為焦急惶恐:“娘娘,淑妃娘娘的淑景宮……武婕妤方才帶人,將淑妃住的後殿給……給拆了。”
皇後聽過後,下意識問了一遍:“當真?”
薑沃也不免一怔。
隨即便想到:淑妃一定做了什麼踩到了媚娘的底線,不然媚娘絕不會鬨這麼大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