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陛下躺平了 整個晉西北亂成了一鍋粥……(2 / 2)

她不隻沒有一直躺著,因她素喜潔淨,問過薛大夫後,還把屋裡燒熱了沐浴過一回——

若不如此,她便覺得坐月子像是坐牢,又不乾淨又不能動。

李治邊走過來邊伸出手,媚娘則正好將手搭在他掌心:“陛下。”

昏暗殿中,她聽見皇帝的聲音重澀:“媚娘,朕明日要立忠兒為太子了。”

媚娘的手從搭在皇上掌心,變成了握住——才過了中秋,外頭並不冷,但皇帝的手很冷。

“舅舅做了決定,朕亦然。”

媚娘輕歎:“我知陛下心苦。”

從前廢太子事上,媚娘就曾感歎過,陛下對自己肯放在心上的人,還是很重情分的。

長孫無忌……

媚娘曾聽不隻一個宮人提起過,先帝駕崩的那一夜,陛下就伏在舅父肩上,兩人對哭了良久。

且先帝崩於翠微宮秘不發喪,陛下自翠微宮歸京護衛之事,都是長孫無忌安排的。

哪怕這一路行來,有過些性情不和,但皇帝是真的依靠過信賴過這個舅舅。

哪怕在昏暗中,媚娘也能看出皇帝的神情,雖是下定決心卻實是消沉。

若是長孫無忌不曾插手儲位事,不曾與柳奭等人來往,或許皇帝還能繼續與舅舅磨下去,就像許多年輕新君與威重老臣一般,雖有分歧,但各自讓步,磨合到一種兩人都能接受的程度。

可現在,不能了。

“媚娘,你……”

皇帝還沒有問完,媚娘罕見打斷了他:“我早說過,會一直陪著陛下。”

“宮裡這許多人,朕身邊卻隻有你。”皇帝轉頭望著她:“可媚娘,這一回很難。”

“你,甚至是咱們弘兒,都要陷入其中。”成為朝堂博弈的一部分。

他才說完,便見媚娘毫無畏懼之色,似此事天經地義般道:“陛下已在其中,那我自然要陪陛下一起,難道還要躲在後麵,甚至使陛下再費心周全於我嗎?”

李治心中波瀾稍定,伸手握住她的手:“好。媚娘,陪朕一起吧。”

陪朕一起走入這風雨之中。

*

媚娘將九枝燈一一點亮,自然也看清了案上累累的三十卷《疏議》,正是太尉領三司朝臣編纂而成。

媚娘知皇帝不想再看了,於是將這些書一卷卷收回匣中去。

太尉。

媚娘將最後一卷書放好:某種程度上,長孫太尉成全了她。

*

“陛下要如何做呢?”

燈燭儘數點亮後,立政殿再次亮如白晝。

皇帝從暗格中拿出一封密信:“太子事先如此也罷了,媚娘先看看這個。”

媚娘看過後不由凜然,極鄭重道:“陛下,若此事為真,確是要比太尉與立太子事更要緊些!”

密信是英國公李勣所上。

其上奏明一極要緊事——駙馬都尉薛萬徹對皇帝語出怨懟,更與荊王李元景等人相從過密,疑有謀反之心,請皇帝細查之防備之。

媚娘見此便與皇帝想到一處去了:若有宗親要謀反,那比長孫無忌事更要命更要防範!

畢竟長孫無忌是要維護皇帝,起碼是皇帝這一脈,他才能繼續做‘元舅太尉’,能夠立於朝堂之上。若是換了其餘李姓宗親為帝,皇帝要是第一個沒有性命的,那長孫無忌絕對能混個第二名,都沒人能跟他搶這個位置。

在應對宗親謀反上,長孫無忌絕對會站在皇帝這邊。

不過凡有涉及謀反事,一旦徹查必牽連甚廣……

媚娘忽想起一事:“陛下可信得過英國公?英國公與薛駙馬似從前就有舊仇。”

皇帝點頭:“一來,朕深信英國公,二來,薛萬徹此人,與他沒仇的人少。”

薛萬徹,不但是駙馬都尉,亦是功臣將領,先帝曾說過‘當今名將,唯李勣、江夏王道宗、萬徹而已。勣、道宗雖不能大勝,亦未嘗大敗;至萬徹,非大勝即大敗矣。’[1]

當然,先帝說這話時,已是貞觀末年,便沒有將他自己和李靖算進去。

能得先帝這樣一句評價,也足見薛萬徹實有戰才與戰功。

然而薛萬徹實在驕橫不會做人,無論跟哪位將領搭夥出征,必然與對方鬨翻並被對方拚命彈劾。

甚至以英國公李勣這種老成持重,頗為謹慎的人,與薛萬徹一同征過高句麗後,都被薛萬徹搞得直接向先帝道:“薛萬徹仗氣淩人也罷,但其發言僭越怨望,罪不容誅!”

李勣一提此事,軍中附議人實多,可見薛萬徹人緣多差。

先帝也就將其除官,隻留駙馬都尉一職閒置京中。

“朕向來重英國公,薛萬徹怨懟於朕,朕也素知——他也未怎麼遮掩,自朕登基來,多以足疾難行為由,大朝會都屢屢不至。”

自登基來,朝臣、宗親的一幕幕皆在皇帝眼前轉過。

李治冷笑道:“宗親與大將勾結欲謀反,太尉把持朝堂一言九鼎——可見,朕在他們眼裡,大概除了‘仁厚溫和’一無是處。”

媚娘再次握住皇帝的手:“陛下還記得咱們的小五十九嗎?”

自從媚娘進宮後,當年他們在九成宮一起看的猞猁,待遇飛升,直接成為宮中獸苑的頭號保護動物,恨不得吃塊肉都十八人圍著它轉,如今都變成了一隻胖猞猁,還是媚娘特與獸苑提過,才開始控製飲食。

李治點頭:“自然記得。”

媚娘道:“陛下還記得它捕獵前的樣子嗎?”

李治點頭,與媚娘雖是異口,然同時說出了一句話:“鷙鳥將擊,卑飛斂翼;猛獸將搏,弭耳俯伏。”[2]

媚娘在燈下笑曰:“既如此,接下來的日子,我陪陛下放鬆一二吧。”

*

自立太子國本安定後,朝臣們漸覺,皇帝似乎有些懶於政事了。

原本皇帝在朝上會細問細查之事,如今也都直接點頭,全然交付宰輔——甚至有種當年守孝不理政事的意味。

以至於如今政令皆出自三省。

說是出自三省,其實出自一人——

中書省負責擬成詔書(長孫無忌與柳奭為中書令親擬)——門下省審查封駁詔書(於誌寧來審自然不會駁回)——尚書省去執行(褚遂良不折不扣去按長孫太尉的意思執行)。

原本三省該互相牽製,如今卻直接閉環了,還有彆人什麼事?

其餘朝臣也罷,怎麼都是當差。

然李氏宗親怨聲載道頗為不忿。

皇帝登基這三年來,一直厚待宗親。

先帝周年時,皇帝還給所有叔王姑母兄弟姊妹都加了食邑。凡有年節更有嘉賞,宗親若有不法事,皇帝能從輕處置也都從輕而決。

可如今,皇帝忽然撒手不管了。

宗親們就覺得,簡直要被長孫太尉欺負死了!

尤其是之前與長孫太尉關係不佳的李道宗等人,覺得現在於朝上說話,就像是空氣一樣。

從位高權重,變成說話無人理會,實在是難受。

宗親多有上書,甚至直接去麵聖者陳情者。

然而全都石沉大海,皇帝甚至跑出宮玩去了——

先帝在時,皇帝為追思生母文德皇後,起大慈恩寺,並請玄奘法師主持寺務。

今歲春時,玄奘法師曾上書請建一高塔,用於存放他從西域帶回來的貝葉經文並舍利子等物。

皇帝允準。

此時正好塔成,皇帝便出宮去大慈恩寺為先帝與文德皇後祈福,並為此塔賜名‘雁塔’。

且不止去一次,而是常出宮與玄奘法師談講佛法。

朝臣們愕然:陛下怎麼直接蹦到先帝晚年狀態去了!

還是長孫太尉勸過,皇帝雖有孝心屢往大慈恩寺祈福,但佛法易移性情,還當適可而止,皇帝出宮次數才少了些——

等皇帝減少出宮次數時,已至永徽三年十一月。

皇帝當朝下旨,詔各宗親(濮王李泰因病除外)皆入京同過新歲,以便來年正月大祭昭陵。

臘月,各州宗親漸至長安。

誰料,還未到新歲,朝上便有石破天驚一大事——駙馬房遺愛首告其妻高陽公主謀反,欲與人同擁立荊王李元景為帝!與之同謀者多為宗親,諸如駙馬都尉薛萬徹,平陽昭公主之子兼駙馬柴令武等人。

皇帝聞言驚痛傷懷:“朕之血親怎會如此!”太尉於旁冷曰:“宗親中多有不臣之人,陛下務必細察重審之!”

帝實傷感不忍聞,此事一任太尉。

長孫太尉雷厲風行,房遺愛所告者,皆沒入大理寺親審。

冬日京中,一片肅殺。

*

五日後的大朝會。

薑沃隻覺得腦子亂的嗡嗡的。

今日朝上——

長孫無忌曆數謀反人士,從罪證確鑿的李元景薛萬徹,一直牽連到隻是與高陽公主等人有往來的吳王李恪與江夏王李道宗。

後兩者哪裡肯認,隻在皇帝跟前喊冤:都是宗親,哪裡能沒有過來往!分明是長孫無忌把持朝綱,蓄意連坐構陷李氏宗親!

見長孫無忌被圍攻,褚遂良自要站出來,道心有不軌把持朝綱的分明是李道宗,他曾掌兵權在軍中頗有聲望,卻還要舉薦門下省侍中宇文節,妄圖涉三省事。

驟然被點到名的宇文節,剛站出來自辯了兩句與江夏王無過密往來,就被人的叩首聲打斷。

轉頭一看,居然是劉洎之子劉弘業出來叩首喊冤道:當年其父劉洎為褚遂良所誣陷,如今他已有證人,請皇帝為其父洗清冤屈!

此語一出牽連先帝一朝舊事,朝上爭辯聲更多——還有與韋思謙交好的禦史趁機拍磚想撈好友回京,就煽風點火道:“若褚相曾冤從前劉相,未必不冤旁人!還請皇上再查韋思謙被貶之事。”

而當年同隨先帝親征高句麗的李道宗,忽然想起一事,再次劍指長孫無忌:“當日褚遂良誣告劉洎,長孫太尉為其作保!不知又是何心!”

長孫無忌大怒:“事涉謀逆者安敢言此?!”

……

看朝上熱鍋鼎沸之勢,薑沃手持笏板立在當地,腦子裡隻剩下一句話:啊,整個晉西北亂成一鍋粥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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