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可以繼續照管陛下的宮外產業,還可以替皇帝看到真正的民情。
皇帝居於高遠雲端,往往隻能通過朝臣的奏疏來看這個天下,比如今歲戶部(因避諱先帝尊名,已改民部為戶部)呈上:去歲進戶總一十五萬,並報上諸如米價等各種條目。
皇帝便是這樣看到自己治理下的天下與民生——
若是朝臣儘忠職守,此數便可靠,可若是朝臣不忠,作偽圖功,皇帝總得有自己的途徑,能夠看到不被朝臣粉飾的天下。
崔朝便與皇帝道:“臣願終生替陛下細察之。”
《周禮》中曾有言:皆有賈人,以知物價。
沒有朝臣會比商賈更接近,更能看清百姓的衣食住行,日子安康富足與否。
對此事,李治一直很有感觸:世家雖說會占據田產,私蓄重財。但世家子卻多以經營為俗事不肯沾手,隻願意做清貴之職。
但崔朝這些年,私下替他打理著銀錢事,常與商戶打交道,從無怨言更無懈怠。
甚至自己已經登基,也依舊堅持做下去。
崔朝與皇帝談起此事,一如多年前般透徹無遮:“若是臣入六部或入中書省,必再無暇顧及商賈事。”且隨著他走的越高,也會越來越跟皇帝一樣,看不清雲端之下。
若是如此,他願意一直待在朝外,替皇帝看清最真實的世間。
*
李治看過垂眸而立,整個人像一卷美人圖似的立在那不動不言的崔朝,便再將目光向前尋去。
正好跟薑沃四目相對。
李治就見她神色依舊清如閒雲野鶴,目光晶亮,好像她一直是這樣波瀾不驚的模樣。
李治忽然就點名道:“太史令——”
朝臣目光集體轉過去。
薑沃手持笏板站出來:“臣在。”
隻聽皇帝痛心疾首問道:“朕方才聽太尉提起,荊王曾夢到手捧日月,以為吉兆。”
“不知天象何解?難道真是上天示警?”
薑沃忽然心生感慨。
讓她來解日月天象,真是頗有宿命感。
*
聽到皇帝驟然開口,英國公李勣也轉過頭去看。
他是早於晉王時,便追隨於陛下了,據他所知這位太史令比他還要早一點。
李勣就見這位年輕的太史令,在滿朝注目下,依舊沉靜如許,竟似此刻無人隻是禦前單獨對奏般,有一種不受外物乾擾的寧和篤定。
“回陛下,《係辭》中道:法象莫大乎天地,天象莫大乎日月。”[1]
薑沃目光望著禦座,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太極殿裡回蕩:“故日月當於空,照臨於地。”
“降福穰穰,德施周普。”
這便是她認定的日月卦象。
薑沃垂眸,繼續道:“故荊王所夢手持日月,隻怕是假偽以稱命。陛下實不必以之上天示警。”
皇帝頷首。
似是被此語安慰到一般,皇帝終於止了‘傷痛不忍聞’的狀態,發話道:“荊王謀反事,朕一任太尉細察。”
長孫無忌聞言,橫掃過憤憤不平的宗親們一眼。
李道宗上前力爭道:“陛下!若此事一任太尉,臣等皆不存矣!”
皇帝似有些為難,想了想便對長孫無忌道:“吳王、江夏王,一為兄,一為王叔輩。請太尉切查之,若無實據不可連罪。”又令涉謀反事的諸王先閉門不出,王府親衛與帳內兵,也先一並交由十六府衛暫管。
薑沃就見李勣起身應是。
如今十六府大將軍,正是英國公李勣。
所以,朝上再怎麼亂,皇帝也可以不亂,也可以置身事外——
京畿的兵力儘在十六府中,由李勣掌兵,而北衙天子禁軍則由中郎將薛仁貴掌,並依舊鎮守於玄武門,護衛皇城。
如今托長孫太尉橫掃宗室的福,又將各宗親的親兵扣下。
兵權在手自無顧慮。
那便亂吧。
皇帝的手指慢悠悠敲了兩下禦座上龍頭,麵上依舊是傷感神色:“謀反罪名甚重,朕不欲冤屈一人。”
“此事朕會慎查慎定刑罰。”
“還有一事,新歲將至,禮部議一議元日大朝會並祭祀之禮。”
諸人震驚:過年?!誰還想著怎麼過年!
薑沃垂眸而笑:大概隻有皇帝有過年的心思了吧。
*
朝後,薑沃奉詔到立政殿。
媚娘亦在側,正在整理奏疏——這兩日奏疏量激增,多的皇帝哪怕通宵都看不完。
見皇帝與薑沃一前一後進門,媚娘不由好奇道:“朝上如何?”
皇帝指了薑沃笑道:“朝局紛亂,然薑卿在朝上好自在,朕隻好點名了。”
薑沃幽幽道:“陛下驟然點臣的名,也不怕臣說錯話。”
“朕瞧薑卿穩得很。”
說過兩句輕鬆笑語,皇帝正了神色:“朕自晉王起便與薑卿相熟,這些年來朕自信重你,你我君臣彼此心知。”
“但今日朕先於朝堂問及天象,再於朝後,單召薑卿一人來立政殿,便是明示群臣,朕看重於你!”
“接下來這段日子,朕不便做的,便委薑卿去做——替朕看看這朝上諸人心思,激濁揚清明真削偽,選一選這朝上不與太尉一脈同流者,可用者。”
“宗親是抵不住太尉的。”
今日朝上一場明辯,皇帝看的分明,以長孫無忌和世家今日之權,宗親無力抵擋。
此番涉事宗親,哪怕位高如江夏王和吳王,想要在長孫無忌手下保住命,都得靠皇帝提前安排,出手運作一下。
那在將來,甚至是很快就要到的將來。
他終究要自己出手,從舅舅和世家手中拿回屬於他的皇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