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望著舅舅長孫無忌,像是回到了父皇駕崩那一日。
隻是當時皇帝也就罷了。
這讓長孫無忌覺得當日為皇帝切心憂慮,全都白費了!
“貞觀十九年,先帝親征高句麗,大勝還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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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果然大怒,擊案而起,禦案上的硯台都被拂落在地,暈開一灘過於鮮豔的赤紅。
武宸妃自簾後走出:“褚相此言,實是以臣欺君!簡直放肆至極!”
言下之意,請皇帝清場。
其實這理由實站不住,先帝一朝,被貶官又被啟用的重臣多了去了。
似乎時間都被拉長了,直到聽到——
這是長孫無忌第一次見到武宸妃。
“廢後,國之大事,陛下竟如此執意專行,不納諫言!”
長孫無忌複看了一眼立在側的太史令:皇帝都在預備天象讖緯之說了嗎。
越說情緒越激動,直接提起先帝駕崩事:“當年先帝臨終前,將臣等與太尉召至身前,特意與太尉道‘昔漢武寄霍光,劉備托諸葛亮,朕之後事,一以委卿。’言猶在耳。”[2]
“臣如何敢屈從陛下之偏寵私愛,而不顧先帝之命!”
第一眼看過去,他根本沒怎麼注意到這位武宸妃的容貌。
看清是誰後,太尉不免蹙眉——是那依舊在朝的太史令。
“去歲劉洎之子劉弘業曾於朝上申冤,道當年其父為褚相所誣奏。”
他這是被一個妃嬪給劈頭蓋臉訓斥了嗎?
若是罰輕了,皇帝今日怒火隻怕難消。可若是再如前貶出京——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又少不了褚遂良。
皇帝這回也直接道:“是,魏國公王家事涉謀反,皇後為王氏女,豈可再正位中宮?”
“歸京路上,先帝聖躬違和。”
既如此,倒是這讓‘善屈從於上意’的太史令留下,也受一受警醒!
薑沃站在殿中東側。
就好似先帝能說:“太子年少,社稷大事托付給諸位愛卿。”這樣的托孤之語。
此番長孫無忌再問,便難像上回,舅甥倆單獨相對時語氣平和——他不免想起,上回他與皇帝切談半晌,次日就把柳奭的中書令都給削了,還嚴詞讓柳奭管好魏國夫人。
有一禦史道:若是翻劉洎之事,豈不是指先帝冤屈宰輔?
真是期待,褚相能說出什麼‘極諫’之言。
於是他便先不顧後妃在側之事,放低了聲音安撫皇帝道:“陛下,褚遂良方才是念及先帝,口不擇言,還請陛下恕罪。”
“今日又恰有褚相事,那不如於朝上,請群臣一並明辨是非。”
“先帝下旨,貶侍中劉洎為桂州清水縣丞。”
霍光也是臣子能提起的?
“褚相此言,是要效仿霍光‘坐於中庭’廢立皇帝嗎?!”
薑沃望著已經有些變色的褚遂良,語氣依舊平和:“說來也巧,當年褚相所奏,正是劉洎曾道:‘國家之事不足慮,正當輔少主以行霍光、伊尹事。”
這話先帝可以說,你褚遂良也可以聽著。
“隻怕武帝見其恭謹,也想不到日後晏駕,霍光會行廢立漢朝帝王事!”
薑沃手持笏板:“褚相今日事今日言,恰同舊例。”
又斥責道:“此等朝事,輪不到太史局來論!”
“先帝病中托付之時,陛下亦在身前侍疾,渾然忘卻先帝聖言了嗎!”
此時再問,不免語氣沉重。
這一刻於誌寧後悔的要命。
不過,與今日事比起來,長孫無忌也無暇顧及一個太史令,隻做不見,上前道:“陛下,臣等有要事奏於陛下。”
震驚中的於誌寧忽然想起,是了,方才那句‘放肆’不隻是陛下一人之聲,同時,還有一女子聲!
有那麼一瞬間,長孫無忌覺得,皇帝甚至不會顧及先帝遺命,要殺了褚遂良。
“武帝駕崩時,昭帝八歲,政事方一決於光!”
從她的角度看過去,才能看見皇帝身後垂著的帷帳後,投下的半片人影。
長孫無忌從未見過皇帝這樣勃然大怒,也從未在皇帝眼底看到如此分明的冰冷之意。
“武帝托霍光?”
薑沃輕慢深長地呼吸了兩下,將近來所有思緒都暫且摒去,心頭腦海俱是一片清淨寧和——
等著眼前戲開場。
薑沃道:“陛下聖恩,憫劉洎七年未能歸京之苦,今歲許其歸朝自辯。”
“既然說起霍光,朕亦記得,霍光當年奉漢武帝‘出則奉車,入侍左右,出入禁闥二十餘年,小心謹慎,未嘗有過。’”[3]
要不是現在有動作太明顯了,於誌寧真的想轉頭跑路:我怎麼就跟著一起進來了呢!我怎麼就不能像李勣大將軍一樣病了呢!
這種……不安分的眼神!
皇帝神色如常平和:“朕方才正在問及太史令天象事——這兩年屢屢有宗親朝臣行不軌事,隻怕天有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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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肆!”
褚相言辭激切,犯顏直諫——
“太尉所奏多為此事吧。直說吧。”
褚遂良說出這一句話來,長孫無忌尚不覺如何,於誌寧已經臉色驟變——漢武帝寄霍光!怎麼能提這句話!
“皇後乃先帝為陛下所定,豈可輕廢!”
立政殿。
於誌寧心直直往下墜。
彼時正是宗親謀反事發,整個晉西北短暫地亂成了一鍋粥後,又被長孫太尉一勺燴了——
長孫無忌怒道:“帝與宰輔論朝政事,焉有後妃僭越插言之處!”
唯有跟著來又跟著退下的於誌寧鬱悶不已:我真的一句話也沒有說啊。
又目視太尉,冷道:“三位宰輔若無其餘先帝之言警朕,便退下吧。”
“陛下是有廢後之意?”
何況你這還不是當著先帝說,你直接當著新帝提起霍光,你,你,怎麼不乾脆提一提曹操或者董卓啊!
“陛下,臣有一言進上。”
皇帝亦怒:“朝臣都要做霍光了!太尉竟覺理所應當,倒是反過來訓斥忠君之人!”
隻見她神色從容,語氣也一如既往不徐不疾:“陛下,此事有舊例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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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無忌厲聲道:“如何等同!當時聖駕於外,先帝雖有疾卻未有臨終托付之語,是劉洎自出此言!與今日褚遂良念及先帝所托豈可混為一談!”
一支搭在硯台的朱筆,也跟著咕嚕嚕滾下來,就滾在於誌寧腳邊。
又與陛下道:“且當年臣也未隨駕東征,所知自不詳。”
陛下身後的帷帳還猶自在劇烈晃動中。
“褚相曾狀告時任宰輔的門下省侍中劉洎有不臣之心——”
褚遂良亦跪了請罪,心中也有懊悔:先帝囑托之語那麼多,他怎麼偏背了這一句出來!
她看向褚遂良,既是私下請見,又特意留出太尉壓陣……那褚相今日之諫必然是‘極諫’,力求‘響鼓還要重錘敲’了。
他心頭下意識就掠過不喜。
長孫無忌見皇帝眼中依舊怒火炙盛,也隻得先退等來日再說,褚遂良更是懊悔自己多言,想早點從皇帝的怒火中離開。
他實沒想到,皇帝當麵沒說什麼,轉頭竟然直接就動手了,還一點餘地不留,出手就是‘謀反事’!
長孫無忌先道:“陛下,褚遂良失言當罰,不如……”他略微頓了一下。
他一字一頓與長孫無忌重複:“父皇道——太子仁孝,卿之所悉, 必須儘誠輔佐,永保宗社!”
而於誌寧在聽到皇帝說‘你們三位’,顯然沒有忘掉他的時候,心簡直是比外頭的冬日還要淒冷。
而很快她就發現,褚相這人靠譜——從來不令人失望!
“隻是口不擇言?朕看未必!”
褚遂良激切陳詞,加上立政殿炭火燒的足,以至於臉都漲紅了,額上也是汗珠。
“難道都隻記得父皇所說‘漢武寄霍光’事,忘記了後一句嗎?”
於誌寧就見這位太史令頷首,很讚同長孫太尉的話:“太尉所言極是。”
原是為了廢後事來的,偏生褚遂良一句話說錯,場麵鬨得如此不可收拾。
宗親都挨個賜死流放,何況是劉洎想平反事,自然不能成。
長孫無忌原想說話,褚遂良就趕緊站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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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子卻不能接一句:“好,社稷交給我您就放心吧。”一樣的道理!
“若說誰所知最詳儘,必是當年親曆之人。”
“昭帝駕崩,霍光內不自安,棄長立少,後又廢昌邑王賀,令立宣帝——”
另外一道沉靜的女聲響起時,三位宰輔才想起,殿中此時不但站了一位後妃,還有一位女官。
見皇帝怒火未消盯著褚遂良的神色頗具殺意,長孫無忌忍不住抬頭捏了捏眉心。
這還不夠嗎?
但你決不能說!
不,更嚴重的是,他是被一個妃嬪釘在有‘廢立皇帝’之心的罪名上了嗎!
長孫太尉隻看到一雙過於明亮的,對著眼前幾位宰輔,也絲毫沒有回避,沒有畏懼的眼睛。
薑沃在側看的清楚:唔,看來宰相們也是有備而來,這是褚相做先鋒,留著太尉做大將壓陣?
皇帝聲音裡透著一種深深寒意:“你們三位皆是先帝舊臣,父皇駕崩前托孤之語,皆所親聞。”
皇帝頷首:“好,準薑卿所奏。”
這種小事都不用長孫無忌親自出麵,自有下頭人替他擺平。
薑沃聚精會神等著。
褚遂良完全驚呆了。
但今歲,不同往昔。
他看著靴子上一抹血一樣的紅色,忍不住往後退了退。
被點名的三位宰輔中,長孫無忌很快沉聲答道:“臣從未忘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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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誌寧站的比較靠後(被朱筆砸的),都不必回頭,隻要一側臉就能看到這位太史令。
褚遂良則是繼續叩首,為方才之言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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