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甥(這是輔政之臣的心嗎?)(2 / 2)

李治在長孫無忌對麵坐下來。

他以為無論什麼都能接受:質問,憤怒,怨懟,乃至銜恨……

李治走近,抬手按住長孫無忌的肩膀。

長孫無忌神色恍然,隻覺好似時光倒流,十五歲的晉王拿著一卷律法,站在他身邊討教:“這條律令,我這樣解,舅舅看對不對?”

“對不對?”

隻是什麼呢?隻是相信自己,隻要他在,世家必然翻不出什麼花來,該用還是得用,不然難道由著皇帝啟用諸如許敬宗等無才無德之人?

收拾的很乾淨。

可皇帝的聲音依舊冷靜地在說著:“其實,舅舅何嘗不是在用朕壓製世家,再用世家來掣肘朕?”

“朕等著。”

李治將稱呼從朕,換成了我。

“是不是說了太多次在幫朕穩定朝綱,舅舅連自己都騙過了?”

下首站著的三人,這次是齊齊打了個激靈,隻得硬著頭皮回了長孫太尉那句話。

他是這樣想的……吧。

“舅舅是否覺得很暢快?登高覽眾,百官臣服,無論世家勳貴還是宗親皆要俯首。比之前那些年,都要痛快?”

大約是被冤屈的憤怒和怨懟,以至於見了他也沒有起身行禮。

可是現在,李治才知道,他見不得舅舅狼狽。

長孫無忌見此,開口第一句話便帶了些譏諷之意:“陛下屏退左右,難道不怕我謀反弑君了嗎?”

大理寺有專門暫押親貴的牢獄。

言及數年來“誤先帝聖托,罔上負恩,擅弄權柄,幾於專權亂政。”自請其罪。

“舅舅是不是覺得,我還年輕,做的不夠好,你會先替我看住、鎮住這朝堂。若我有過你便諫言,令我改之,讓我做一個更好的皇帝。”

語氣轉冷轉厲:“舅舅不覺得,這是父皇的位置嗎!”

朝臣與侍衛都流水一樣退出去。

至此,長孫無忌才低聲道:“我從沒有想用世家掣肘陛下,我隻是……”

他今日過來,穿的也隻是常服,乍一見——

還是如稚奴所說,他是在為了自己能夠權傾朝野。

“朕無嫡子,貴妃所出長子,難道不能做太子嗎?為什麼非要是王氏女的養子,才能做太子?”

朝臣皆驚:專權亂政之罪,皇帝要深究的話,與謀逆也差不了多少了。

“舅舅……舅舅!”

*

“但陛下不能汙我謀反!”

*

有詔,此生勿複朝覲。

長孫無忌聽著這些話,恰合心意,下意識頷首:“是。”

在來之前,他已經想象過許多舅舅的樣子。

李治深深望著眼前的舅父。

“陛下為太子以來,我自問護衛陛下之心如鐵石!”

“舅舅,你最後給朕上一道奏疏吧——”

皇帝入內,就見到身形挺拔坐在桌前的長孫無忌。

皇帝也不在乎,擺手屏退左右。

皇帝的聲音並不大,但落在長孫無忌耳朵裡,卻一句句令他驚心。

“十餘年前,父皇修《氏族誌》時,世家尚敢將李唐皇族放到第三等人家去,何況長孫一族。”

“總有一天你會老去,會將一個好好的朝廷交給我的。那時候,你也放心了……”

“隻要舅舅提出來,給劉寶林升位分,可立貴妃。”

然他眼睛裡並沒有笑意:“舅舅,你覺得這是輔政之臣的心嗎?”

長孫無忌越說越激痛,雙目通紅。

李治笑了。

“陛下年少登基,朝野浮動,我替陛下鎮之!”

皇帝目光幽深一片。

三日後,太尉長孫無忌上書請罪。

“若為廢後立後事,臣拂逆了陛下的心意,陛下要殺,為臣者引頸待戮!”

然帝以‘元舅輔政,曾安社稷’為由,免奪爵。

“舅舅口口聲聲立皇長子是為了朕,為了國本——如果舅舅不提出把皇長子給皇後撫養,朕是願意相信的。”

“可自朕登基以來,柳奭變得處處以舅舅為尊,要靠舅舅來要朕的太子之位。崔氏族長、世家朝臣也需舅舅的舉薦,才能位列宰輔。”

*

“其實——”

“不必說了。”

長孫無忌見皇帝神色漠然,忽而情緒大動道:“這世上如果隻有一個人不會謀逆於陛下,那便是我!”

是白發零落。

長孫無忌頗為頹然,以手撐額,有些顫抖的手指,不自知的將冠中發帶出了幾縷——

“我曾琢磨過許多次舅舅的想法。”

“如今說來,舅舅一聽。”

李治立在門旁,蹙眉道:“若太尉隻有此言,朕便不必再聽了。”

“後來朕明白了——他的態度,他的恭敬。”

“我知你不會真的‘謀反’。”

他幾乎不想聽下去。

但去官職,遷黔州。

“朕原來百思不得其解,柳奭能拿出什麼來打動舅舅。”

半晌,隻聽皇帝起身。

“舅舅自來性傲,當年也厭世家如此吧。”

“等你覺得我做的夠好了,等你真的老去,才將朝堂交給我……”李治將此話重複了兩遍。

皇帝頷首:“太尉回話的卷宗,怎麼不見?”

“好。”

李治心中忽而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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