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在長孫無忌對麵坐下來。
他以為無論什麼都能接受:質問,憤怒,怨懟,乃至銜恨……
李治走近,抬手按住長孫無忌的肩膀。
長孫無忌神色恍然,隻覺好似時光倒流,十五歲的晉王拿著一卷律法,站在他身邊討教:“這條律令,我這樣解,舅舅看對不對?”
“對不對?”
隻是什麼呢?隻是相信自己,隻要他在,世家必然翻不出什麼花來,該用還是得用,不然難道由著皇帝啟用諸如許敬宗等無才無德之人?
收拾的很乾淨。
可皇帝的聲音依舊冷靜地在說著:“其實,舅舅何嘗不是在用朕壓製世家,再用世家來掣肘朕?”
“朕等著。”
李治將稱呼從朕,換成了我。
“是不是說了太多次在幫朕穩定朝綱,舅舅連自己都騙過了?”
下首站著的三人,這次是齊齊打了個激靈,隻得硬著頭皮回了長孫太尉那句話。
他是這樣想的……吧。
“舅舅是否覺得很暢快?登高覽眾,百官臣服,無論世家勳貴還是宗親皆要俯首。比之前那些年,都要痛快?”
大約是被冤屈的憤怒和怨懟,以至於見了他也沒有起身行禮。
可是現在,李治才知道,他見不得舅舅狼狽。
長孫無忌見此,開口第一句話便帶了些譏諷之意:“陛下屏退左右,難道不怕我謀反弑君了嗎?”
大理寺有專門暫押親貴的牢獄。
言及數年來“誤先帝聖托,罔上負恩,擅弄權柄,幾於專權亂政。”自請其罪。
“舅舅是不是覺得,我還年輕,做的不夠好,你會先替我看住、鎮住這朝堂。若我有過你便諫言,令我改之,讓我做一個更好的皇帝。”
語氣轉冷轉厲:“舅舅不覺得,這是父皇的位置嗎!”
朝臣與侍衛都流水一樣退出去。
至此,長孫無忌才低聲道:“我從沒有想用世家掣肘陛下,我隻是……”
他今日過來,穿的也隻是常服,乍一見——
還是如稚奴所說,他是在為了自己能夠權傾朝野。
“朕無嫡子,貴妃所出長子,難道不能做太子嗎?為什麼非要是王氏女的養子,才能做太子?”
朝臣皆驚:專權亂政之罪,皇帝要深究的話,與謀逆也差不了多少了。
“舅舅……舅舅!”
*
“但陛下不能汙我謀反!”
*
有詔,此生勿複朝覲。
長孫無忌聽著這些話,恰合心意,下意識頷首:“是。”
在來之前,他已經想象過許多舅舅的樣子。
李治深深望著眼前的舅父。
“陛下為太子以來,我自問護衛陛下之心如鐵石!”
“舅舅,你最後給朕上一道奏疏吧——”
皇帝入內,就見到身形挺拔坐在桌前的長孫無忌。
皇帝也不在乎,擺手屏退左右。
皇帝的聲音並不大,但落在長孫無忌耳朵裡,卻一句句令他驚心。
“十餘年前,父皇修《氏族誌》時,世家尚敢將李唐皇族放到第三等人家去,何況長孫一族。”
“總有一天你會老去,會將一個好好的朝廷交給我的。那時候,你也放心了……”
“隻要舅舅提出來,給劉寶林升位分,可立貴妃。”
然他眼睛裡並沒有笑意:“舅舅,你覺得這是輔政之臣的心嗎?”
長孫無忌越說越激痛,雙目通紅。
李治笑了。
“陛下年少登基,朝野浮動,我替陛下鎮之!”
皇帝目光幽深一片。
三日後,太尉長孫無忌上書請罪。
“若為廢後立後事,臣拂逆了陛下的心意,陛下要殺,為臣者引頸待戮!”
然帝以‘元舅輔政,曾安社稷’為由,免奪爵。
“舅舅口口聲聲立皇長子是為了朕,為了國本——如果舅舅不提出把皇長子給皇後撫養,朕是願意相信的。”
“可自朕登基以來,柳奭變得處處以舅舅為尊,要靠舅舅來要朕的太子之位。崔氏族長、世家朝臣也需舅舅的舉薦,才能位列宰輔。”
*
“其實——”
“不必說了。”
長孫無忌見皇帝神色漠然,忽而情緒大動道:“這世上如果隻有一個人不會謀逆於陛下,那便是我!”
是白發零落。
長孫無忌頗為頹然,以手撐額,有些顫抖的手指,不自知的將冠中發帶出了幾縷——
“我曾琢磨過許多次舅舅的想法。”
“如今說來,舅舅一聽。”
李治立在門旁,蹙眉道:“若太尉隻有此言,朕便不必再聽了。”
“後來朕明白了——他的態度,他的恭敬。”
“我知你不會真的‘謀反’。”
他幾乎不想聽下去。
但去官職,遷黔州。
“朕原來百思不得其解,柳奭能拿出什麼來打動舅舅。”
半晌,隻聽皇帝起身。
“舅舅自來性傲,當年也厭世家如此吧。”
“等你覺得我做的夠好了,等你真的老去,才將朝堂交給我……”李治將此話重複了兩遍。
皇帝頷首:“太尉回話的卷宗,怎麼不見?”
“好。”
李治心中忽而大痛。
原版未篡改內容請移至 醋。溜'兒,文\學#官!網。如已在,請,關閉廣告攔截功能並且退出瀏覽器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