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致治之本,惟在於審’。
杜如晦的臉色看上去很疲倦,但眼眸明銳:“神玉,替這大唐,也替為師,去做一個‘勿失分內之事,勿失為民本心’的朝臣,好不好?”
他不出錯,隻是不想丟臉麵受罰而已。
而王老尚書比之薑沃,另有一重壓力:他們王家,起碼是他這一脈,經此一事後,豈不是成了隻能依附陛下的孤臣?
隻是當時心有感慨焚的痛快,等二鳳皇帝登基後,欲巡幸洛陽,才覺得有點棘手——自己也是要住的。
比起其餘人的緊張,青年時代的王神玉想的是:啊,要是能裁掉我就好了!
殿中安靜的似乎能聽到風吹花落的聲音。
眼前這道擬詔剛送到的時候,許敬宗一見,差點下意識就封駁回去——中書省是瘋了嗎?怎麼忽然擬這麼要命的詔令。
始建於隋大業元年的則天門——
四月十五日。
可現在,皇帝下詔,道人隨歲積,朝廷冗官冗職漸多,要裁減每年入流人數——
杜如晦道:“我知你為人懶散,更無上進之心。但你在太常寺三年,亦從未有瀆職貪墨之事,凡事雖做的不夠至善至美,卻也合乎準則。”
皇帝與媚娘在看奏疏,薑沃與崔朝在看黔州來的書信。
但若是被朝廷和宰相裁掉,那伯父估計也無法可想,他就可以無拘無束去做個風流名士了!
他這個官職本來也是家族給他安排的。因伯父時任吏部侍郎,導致他想走也走不脫。
薑沃說她是迷路了,王老尚書是很信的,若是……王老尚書不由念叨起自己不省心的侄子來。
結果把自己繞暈了,迷失在了人生的道路上。
薑沃悄悄在自己麵前的紙上寫下最後一句話:在帝後的正確領導下,顯慶二年精官簡政小組會議,順利召開完畢。
直到當今登基,欲巡幸洛陽前,便命人先修繕一二。
現有的官職還大大供不應求!各署衙如今都是超額的朝臣,還有許多有蔭封但還未拿到官位的官宦子弟翹首以盼呢。
居然攤上這樣的艱巨差事!
哪怕早知此事的薑沃,事到臨頭,也覺肩上沉重如壓山。
青年王神玉驚詫道:“這樣就夠了嗎?”
“二者,雜色入流。”各府做雜事的胥吏,通過考核(或是人脈),成為正式有品級的官員。但這等官員若無造化貴人,一般走不了太高,終身都會是五品下的朝臣。
顯慶二年。
聖駕至洛陽。
於是貞觀三年下令重修洛陽宮。
這是動了多少公卿之家的根基啊!
因皇帝凝神看了大半個時辰的奏疏後,實在疲倦,正在閉了眼拿薄荷膏慢慢塗在額角等處。
薑沃邊聽邊點頭邊做記錄。
“神玉,朝廷中能做事的臣子太少了。”
彼時朝上風聲鶴唳,王神玉深以為自己會被裁掉——當時他正在太常寺混日子,每天優哉遊哉。
隨著馬車越發接近洛陽宮腳下,安安的頭就仰的弧度越大,薑沃要在後麵托著她的小腦袋。
許敬宗忍住自己封駁此詔的衝動,當即拿上這封詔書去中書省,要向中書令杜正倫要個說法——
竟然要裁官?
且他那素習懶散,從前隻呆在司農寺閒雅度日二十多年的侄子,真的能擋住長安城中的風暴嗎?
誰料,杜如晦不是來免官的。
正是薑沃此時正專注望著的城門。
若是裁撤,必是一場風波,不,風暴。
王神玉垂眸,慢慢解下侍弄花草時穿的外罩麻衣。
也未大修,隻是令工匠將當年燒毀的正城門與乾陽殿複原——
*
他年少時,曾隨任秦王府高參的杜如晦讀過書,因此見了杜相要稱一句‘杜師’。
安安搖頭。
整個書房一時靜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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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真心發問,連他都算個上佳朝臣,不但不被裁撤,還要被升官。那……其餘人得成什麼樣子啊!
薑沃早將馬車上的簾子卷起,準備好好看一看這座洛陽宮。
長安太極宮與之相比,可謂黯然失色。
薑沃到吏部時,就見王老尚書和裴行儉都到了。
見杜如晦親自來尋他,王神玉帶著即將擁抱自由的好心情,歡歡喜喜道:“杜師不必念在師生情誼,隻管免了我的官就是!”
三十年風流雲散。
但那日,一向寡言的杜師,叮囑他良久。
氣氛亦十分凝重。
其實今日她進洛陽宮很早,因此想著走一條其餘的路多賞景致。
且洛陽城中宮人也較長安城中少許多,薑沃想問個路都半日抓不到人。
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
杜如晦頷首:“就是如此。”
動了人家的利益,就是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武皇,正是在這座城門之上,登基為帝![3]
武德四年,還是秦王的先帝擊敗王世充,打下洛陽城後,都不免感歎‘窮奢極欲以亡國’,並以太過奢靡為由,焚了部分宮殿和宮門。
洛陽宮是前朝隋煬帝所興建。
薑沃默默低頭:算日子,很快也要忙起來了。
旁人做出什麼反擊,都很正常。
大政方針確立完畢,皇帝也不多留他們:“難得最後幾日清閒,朕再不宣召你們了。”
長安城。
四月初九。
二鳳皇帝雖惱此重話,但到底依此言罷休,還留下一句:朕以後到洛陽,就算是露宿在外也不修洛陽宮了。
王老尚書覺得,他當年沒有堅持致仕,真是人生一大悔。
結果被張玄素‘極諫’,直接擺了五大條不能重修的道理,諫皇帝停工。
“通過這三條入仕之途,每年成為入流官(一品到九品正式官員)的人數,大約為……”裴行儉還在腹內默默算著,隻聽旁邊一個聲音,已經報了出來。
薑沃握著坐在膝上孩子的小手,指著這座城門:“安安知道,這座主城門的名字嗎?”
顯慶二年四月初六。
王神玉靜待被踢出朝堂,連包袱都收拾好了。
也就是說,若是按照現在的選官標準,每年成為正式官員的人,比例隻有四分之一。
*
也就是說,以後每年約六千人待選,但隻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能得官職!
最終,是由媚娘做了總結發言。
青年王神玉震驚:感覺才到貞觀元年,大唐怎麼就搖搖欲墜了呢?
王老尚書聽後擺手寬和道:“你這才到洛陽宮第三日,這是難免的。”
“姨母,這處城樓好高!”
“一者,門蔭入仕。”父祖是三品以上高官、勳貴出身(軍功得來的勳官爵位),子孫直接就能得個蔭封。隻是不一定有實缺。實職官是要等皇帝或吏部再考核授予的。
因而王老尚書就隨口感慨了一句:“聖駕離京,長安城中吏部事少,隻怕他更懶散了。”
朝堂之上,人皆言房相‘為人雅平,不欲一物失所。”,杜相則是‘修有烈光,斷事無改。’
裴行儉繼續慢慢道:“三者,貢舉入仕。”
她忙上前致歉。
當時王神玉就蒙掉了。
是,裁隻是過程,並非所求的結果。此時並非貞觀元年,朝廷財政上養現在這麼多官員,其實沒什麼壓力。
薑沃亦望著這座洛陽宮主城門。
還是找到了大路上,才遇到了巡查的侍衛。
半晌,還是裴行儉先開口,他在與王老尚書彙報,也是在梳理自己的心境:“朝臣得官,共有三途。”
薑沃道:“每年入流為官者,逾一千四百人。”
轉眼,杜師已然病逝二十餘年。
杜相向來是個嚴肅寡言的人,不比房相為人處世周全。
巍峨高聳,東西共計十二闕門,五座崇樓如五隻展翅欲飛的鳳凰,又名五鳳樓。
若是王神玉說他迷路了,王老尚書肯定覺得他本來就懶散遲到了,在找借口。
媚娘的話向來精煉而一針見血:“裁官是手腕,精官用官才是目的。”
又道陛下您若是重修洛陽宮,便是還不如隋煬帝!
不比薑沃,王老尚書和裴行儉是驟然聽聞此詔的,不免驚動。
反而是要他去司農寺,還升他一級去做從六品司農寺丞。
然而杜相找到他——
薑沃與裴行儉也對望一眼,皆鄭重頷首。
*
王神玉望著院中花木扶疏,想起了三十年前先帝裁官舊事。
她還額外多報了一串數字:“勳貴之家枝繁葉茂,子嗣漸多。今年,因父祖功得蔭封者近三千人,雜色待入流者,又是三千人。”
*
這不就是混日子嗎?
實在是洛陽宮太大,而且亭台樓閣有時旁逸斜出,許多時候順著台階走上去,發現並非是路徑而是高台。
但我當年既應了杜師‘為官一日,必做好分內之事’。
號稱是‘窮極壯麗’‘前代未有能比焉’。
門下省署衙內,侍中許敬宗,望著眼前一道擬好的詔令,頗為震驚,久久不言。
最終落腳點還是要‘量才用官,精官簡政’,而不是一味裁撤。
王老尚書望著眼前的詔令。
原本精神十足的王老尚書,臉上頓顯滄桑,對薑沃與裴行儉沉重道:“接下來……咱們吏部,可就是每一天都走在刀尖兒上了。”
“我知你心性,亦信你心性。”
王神玉不由問道:“朝中缺朝臣,已至如此地步了嗎?”
屋內氛圍更凝重。
中書省負責擬詔,門下省覺詔書不合者,可封駁。
吏部。
這到底是杜正倫他自己的突發奇想,還是……陛下的意思。
壓至五百人!
他頷首示意媚娘說就是——他們二人早已論過此事了。
亦此生不會食言。
用量太多,他整個人都散發出濃烈的清涼香氣,像是變成了一株大薄荷。
裁撤冗官除了皇帝要給世家砍砍枝葉放放血,更是要建立適宜本朝的‘審官’製度。
薑沃一字一頓告知安安:“這是則天門。”
杜師,我注定成為不了你那樣夙興夜寐、為國為民為君鞠躬儘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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