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此罪名,先帝一朝又名將雲集,以至於蘇定方從貞觀五年到當今登基這小二十年裡,一直未有機會再次領兵成就功業。
為此,蘇定方一直很厭惡這種在家國大事上,自己不上不說,還要背後彈劾之人。
故而,想到城建署建材的要緊以及方才粗服染塵的薑尚書,再聽李勣提起,有人在背後指摘薑尚書玩忽職守,蘇定方心內的火就往外冒。
於是道:“英國公,咱們今日既然親眼見了城建署,不如去向陛下講一講。”
李勣頷首:“也好。”但又不忘囑咐道:“你少說話。”
蘇定方舉了舉手,表示自己隻在一旁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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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雖儘,皇帝精神卻還是欠佳,此時也未在偏殿看奏疏,而是在後殿修養。
聽聞李勣和蘇定方一起求見,皇帝也不意外——他早知今日兩位將軍要去城建署。
薑沃做官多年,早深諳其道,哪些事情該提早向皇帝報備,她都先坦然做在前頭。
程望山直接將兩位將軍引到後殿。
兩人入內,就見皇帝正在窗前榻上閉目養神。
榻旁還擺著一張特製的小桌。五歲的周王李顯,正在桌前站著練字,小臉上帶了幾分顯然易見的苦悶和不耐之色。隻是父皇就在旁邊,不敢違抗隻得慢吞吞地寫著。
兩位大將軍年紀也都大了,屬於遠視眼,一眼看到小和尚打扮的周王,字寫的毫無佛家弟子的莊嚴,倒很像是鬼畫符……
當然,這不是臣子該說的,他們隻做不見。
皇帝見兩位大將軍入內,便大發慈悲對李顯擺手道:“罷了,今日先練到這裡,去看你弟弟妹妹吧。”
李顯驚喜於今日早早結束練字功課,對兩位大將軍‘阿彌陀佛’了一下就跑走了,宦官連忙追上去護著,外頭立著的乳母等人也呼啦啦一片跟上去。
而屋內,皇帝不由扶額:原來他還怕顯兒像四哥李泰,可……彆的不說,四哥的文采和書法是真的不錯,那顯兒這到底是隨誰啊?!
皇帝看著快活跑出去的五歲孩童,再看看桌上的鬼畫符,隻好在心內安慰自己:顯兒性情很好,跟他的相貌一樣虎頭虎腦,很活潑又很隨和。且又不是弘兒那種處處周全的隨和,而是心很大完全不存事的皮實。
若是一直如此,必不會長成四哥那般欲奪太子位的樣子。
皇帝的思緒在孩子們身上略轉了一下後,便令人給兩位將軍賜座。
聽李勣和蘇定方要說起城建署之事,皇帝抬抬手,令兩人先等等,然後命程望山去請皇後也過來一起聽聽——
帝後對城建署都很感興趣。之前也已然聽薑沃講過設想。然如今兩位大將軍卻是站在外人的角度,首先親眼見到了實物。以他們兩人的見識,想來另有一番見解。
皇後很快至後殿。
兩位將軍起身欲行禮,皇後早溫聲請兩位免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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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中,李勣大將軍見所見諸事一一道來,附以自身的觀點,給予了新建材極高的評價和期許。
足足說了兩刻鐘未停。
而蘇定方大將軍直到他說完,才開口道:“臣所想如英國公所言。”
帝後聞之,皆露出喜動之色來。
皇帝的氣色都因喜悅而略帶紅潤,還轉頭對皇後道:“薑卿的性情向來沉穩內斂,事未成之前總不肯多說,更不肯邀功。非得今日英國公親眼見了,才知那‘水泥’之物,有如此多用處!”
皇後也笑答道:“薑尚書心性,陛下自是懂得。”
之後皇後又凝神看了看兩位將軍的官服,語氣關切道:“兩位將軍今日也辛苦了,想來那城建署內艱苦——兩位的官袍都沾了些許細塵。”
李勣便解釋道,這已然穿了外罩麻衣後,還不免沾上的塵土。
然後順著皇後這話道:“臣等不過今日才去待了一個時辰,倒是薑尚書……”李勣頓了頓,閒談笑語般對帝後道:“臣與薑尚書也相識二十年了,她是兩位仙師高徒,素日臣見她皆是超然物外纖塵不染的人物。”
“說來,這是第一回見薑尚書‘煙塵滿麵,鬢發染灰’,竟似沙場上下來的將士一般。”
帝後皆是怔住。
皇帝是很難想象李勣大將軍描述的薑卿。
而媚娘眼前倏爾浮現出薑沃在朝上的樣子——
有時朝堂之上朝臣庭辯紛擾,媚娘就看到薑沃站在那裡,似乎永遠沉靜如璧淨直如竹,有時不免幻視一隻白羽無暇的鶴安靜地站在魚群‘噗通’作亂的水池旁。
但現在聽李勣大將軍這一說——
是羽翼沾了煙塵泥灰的白羽鶴嗎?
如此,一定也是很好很好的。
媚娘眼中流露出幾分柔和笑意,心中已經在排布時日。
她定要去城建署看一看。
帝後二人各自有些怔住,蘇定方則回過味來:麵聖前他原問過李勣要不要換衣裳的,李勣搖頭拒絕了,原來如此。
而李勣接下來的言辭,更讓蘇大將軍想找張紙記錄學習一下:
隻聽李勣大將軍道:“雖薑尚書有此大功,但有一事,臣不得不稟上。”
“《職製律》是約束百官的律法,吏部又是考核職官之署衙——近來薑尚書為城建署之事分神乏術,其情自是忠正可諒,然到底是違了當值的律法。臣作為尚書左仆射,不得不稟此事。”李勣大將軍一臉正直:“薑尚書今日也向臣自請,要自罰一年俸祿,以正官律。”
頓了頓:“此舉甚公,也免於旁人背後指摘,倒是傷了吏部的官體威望。”
蘇定方拜服:他原以為,英國公會替薑尚書說話,結果,竟然是另辟蹊徑替她請罰!
他轉過彎來後,不由在心裡給自己搖頭:這輩子行軍打仗上或許與英國公不分伯仲,但在做朝臣上,自己比英國公真是差出去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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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一大朝會上,群臣皆知吏部尚書自請罰俸之事,帝後勉其清慎明著,準其所奏,減其一年俸。
又嘉其恪勤為公,以其俸祿的十倍賜以緞物。
見二聖如此表態,本來有想於大朝會上彈劾吏部尚書‘缺於職守’的禦史,也連忙把奏疏藏的更深些,生怕被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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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自從媚娘代掌政事,薑沃倒不太在意是否有人彈劾她了。
近來,除了城建署,她更在意的是隨著火山灰而來的,第一船礦銀。
銀子如何使用,才是她關心的問題。
在與戶部辛尚書商議過後,兩人一致決定,銀子先不鑄成貨幣流入民間門,一來防止大量白銀流入,對原有銅錢貨幣體係造成衝擊,二來,銀子還另有用處——
“富者靡之,貧者為之,百姓生息,百振而食。”[1]
這是安安在讀管仲的《侈靡論》,也正是薑沃想定的,關於銀子的安排。
薑沃等安安讀完,就笑問道:“所以朝廷決定,先把流入的銀子做成官製的銀器,通過‘皇商’高價售出,而非讓銀子進入民間門流通,安安明白了嗎?”
安安點頭道:“明白了。正如管子所說。富人追求奢侈之物,百姓去為之,錢財流於市,才能百業振奮。”
薑沃莞爾:是,用管仲的理論來說,朝廷不要從百姓和窮人身上逼錢財,而是刮大戶,逼出天下豪族沉澱的財富,使之流通到百姓之手。
薑沃每每看到先賢智慧,都不免感歎,何等精妙!
且曆史上,如此‘瞄準富人’充實國庫的,也並非管仲一人,還有一位‘自比管仲樂毅’的丞相——諸葛孔明。
丞相也曾以蜀錦為蜀漢籌措軍費,甚至後來曹魏都要官方下公文,讓自家親貴彆買蜀錦了,這不是給敵軍送軍費嗎!
總之,從管仲到諸葛丞相,這一招針對的就是富豪大戶。
如今薑沃也想在大唐複製一下此法,刮一刮世家與勳貴。
安安忽然笑道:“對了姨母,我記得之前戶部清查戶籍,厘清土地時姨母曾提過一句:打土豪分田地。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
薑沃一怔:安安的記性也太好了。
而打土豪分田地,這是八七會議後,土地革命的主題。兩年前戶部厘清土地時,薑沃有感而發,隨口提了一句。
沒想到安安還記得。
啊,她不會一不小心教出一個‘紅色’的大唐公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