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這一年從正月起皇帝就不痛快,東宮事剛處置完,玄奘法師又圓寂辭世,皇帝心緒差到又想要改元了。
而東宮事,還要從廢太子李忠說起。
且說梁王李忠驚懼不安,以至於行止怪異,甚至踩著皇室的底線開始行‘巫術’之舉,除了讓皇帝大怒廢掉他的梁王爵位外,還牽扯出了朝上許多人。
三月裡,皇帝就下旨徹查:遠在梁州的梁王,是怎麼探知到京中之事的?
其實李忠畢竟曾做過幾年太子,被廢時也十歲出頭了,有些故交人脈也正常。何況他打聽的是朝事,也並非宮中隱秘。
但帝後二聖依舊以此為由徹查,尤其查了東宮。
四月,便以諸如‘心懷不軌,私傳禁中語、挑撥天家親倫’等罪名,發落了一批東宮屬臣。
與龍朔年間,皇帝免了一批東宮屬臣的官職不同。這次的發落,明顯血雨腥風多了,單流放三千裡者就有數位,加起來能繞大唐三圈。
其中又以太子中舍人上官儀罪名最重。
說來上官儀文采過人,對他來說可不算件好事。正因其文采上佳,每任東宮屬臣裡都有他——
沒錯,在擔任太子李弘的中舍人之前,上官儀也曾被長孫太尉選中,做過廢太子李忠的典書。
皇後在聽過上官儀那句‘若朝上隻有聖人臨朝決斷,先梁王何至於驚懼擔憂自身安危至瘋癲?’後,就再不可能留下這種挑撥她與弘兒母子關係的人在東宮。
偏生這句話又不能拿到明麵上來作為罪證,於是二聖便以上官儀與梁王私傳京中語之罪,將其奪官下獄。
後以上官儀‘不軌窺探於東宮’之罪賜死,家中男丁流放,女眷皆沒入掖庭。
說來上官儀因此罪名不得活命,太子自然覺得他太冤枉(也確實並非此罪),大為不忍。因而太子兩番上書,又幾次麵聖向父皇母後求情,道上官儀並無不軌之心,求免其死罪。
皇帝皆不準,甚至第一回對太子說了重話:“太子曾自道‘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如今卻屢次三番為臣下求情,豈不令君父傷懷?”
太子至此再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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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宅。
安安都不用女親衛放置的矮凳,直接跳下馬車,身手頗為靈活輕捷。
她轉頭對薑沃道:“我想去看看姨母收的那位小弟子。”
安安說的,便是上官婉兒。
上官儀之事,全程由帝後處置,大理寺都隻起了個圖章的作用,最後蓋個章就完了。
朝上各宰輔尚書,更是心裡明鏡兒似的,沒有一個肯沾手這件事的。都是每日照常當值辦公,完全不管東宮裡今日又流放了幾個人。
薑沃也隻關注了上官家的女眷。
此時她的一句話,甚至隻是令人轉達的一句話,也已經夠分量到令抄家籍沒的兵士守分慎行,不敢欺淩罪家女眷。
至於收養上官婉兒,薑沃在帝後與任何人跟前,都不用額外找什麼理由,隻是玄乎的一句話:“冥冥中覺得有師徒緣分,應能傳承衣缽。”就夠了。
畢竟當年她的兩位師父,也是在宮道上遇到她,一眼相中就拎到禦前去了。
這種玄學收徒的事,也算師門傳承。
於是五月底才隨母親鄭氏沒入掖庭的上官婉兒,在掖庭待了不足一日,就來到了薑宅。
比起讓繈褓之中的女兒在掖庭中跟著自己朝不保夕,鄭氏自然更願意女兒跟著吏部尚書長大。且她從前就聽聞這位女尚書並無子息,彆說她隻是要收婉兒為徒,便是這位薑尚書要帶走婉兒改為自己的孩子,鄭氏也是情願的——
父母之愛子,為之計深遠。
鄭氏隻盼著女兒過的好。
婉兒至薑宅後,安安還沒有見過,今日便想見見姨母口中‘冥冥注定’的弟子。
薑沃想起剛接回來的孩子,不由含笑:“好,我帶你去看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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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宮。
太子向帝後回稟過今日大慈恩寺法事後,恭敬行禮退去。
外人都看得出太子的瘦削和心神不安,何況親生父母。
見太子瘦弱身影,帝後二人竟齊齊歎了口氣。之後才似乎被對方的歎息驚了一下,再同時望向對方。
皇帝抿了抿毫無血色的唇,開口道:“朕欲立一位太子太師。”
媚娘亦讚同。
皇帝是想仿照當年父皇令魏征魏相做太子太師,坐鎮東宮之舊例。
若是給弘兒配一個威望足夠、毫無私心,且能夠時時教導太子,並彈壓住東宮數百屬臣的太子太師,應當會好一些。
皇帝閉著眼睛,把朝上所有的重臣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尤其是宰輔——
中書令之一杜正倫甚為威嚴且剛正。這種人做臣子很好,但若是做東宮太子太師,皇帝總覺得會出現當年張玄素等人疾言厲色諍諫太子之舊事。當年兄長受不了,如今以弘兒的細致多思,隻怕也受不住。
再想想下一位中書令,王神玉……皇帝很快放棄了,這位肯定不行,太子還是要勤勉國事的。
帝王思緒轉到門下省侍中許敬宗身上,他倒是原本就是東宮屬臣之一。但皇帝早知此人的圓滑:他不會如上官儀一般去太子跟前挑弄是非,但太子行為有失,許敬宗也絕不會站出來勸諫。他就是這樣一個明哲保身善承上意的宰相。
其實皇帝有想過薑沃。但一來,皇子公主們都管她叫一聲姨母,她素日待孩子們也很和氣,教導安安也很隨性——像好的長輩但不像能夠若挈裘領,鎮住整個東宮的太子太師。
二來,皇帝也已經親自去過城建署,見過她為此操勞沾塵之態,想到她已身兼兩職,也實不忍再給她百上加斤。
最終,皇帝還是選定了他最信任的人之一。
自晉王府起就護衛於他,數十年如一日公忠體國,言行從無差池的英國公李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