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莞爾,亦來至桌前,揮筆寫就帶著新‘天地’二字的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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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沃是從曜初口中,聽到了媚娘與太子的對話。
曜初已先問過母後,此事不用瞞著姨母。
她還聽母後微歎一番:“你姨母這個性子是改不了了——這種奏疏,門下省都未封駁,她這個尚書右仆射倒是直接令禮部撤了回去,若是有禦史抓住這點不放,隻怕要參她一個‘逾職’。”
其實呈上來,媚娘來處置此事也可。
而這也是曜初第一次切膚感受到,母後與姨母在朝堂上,哪怕決斷政事,也是……與彆人都不一樣的。
她是打小就見到姨母為官,年少時從未覺得此事有什麼異常。
就像日升月落一樣自然。
直到她漸漸長大,親眼看到了許多事,也聽到了許多貞觀年間、永徽年間舊事。
原來姨母曾經也是,隻能呆在太史局不能上朝的女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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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曜初總是想起幼時姨母給她講的諸多故事。
故事的主角,許多都是異鄉人。不然便是《西域記》那般,玄奘法師孤身一人西行而去的漫長旅程。
曜初知道姨母是生於長安,長於宮廷。京城就是她的故鄉。
那麼姨母故事裡那麼多異鄉人……大概就是為著,姨母在這朝堂之上,從來就是‘異鄉人’吧。
於是這一日,曜初說過‘母後與太子哥哥的對談’後,並未離開,而是如幼時般,仰麵牽袖相問:“姨母,你是不是覺得很孤獨?”
薑沃不意曜初忽有此問。
她原是想笑著回答曜初,她不孤獨啊,她有持之以恒的堅念,有心中相隨的君王,有一直愛護自己的師父長輩,有曜初等許多優秀的晚輩,有不少誌同道合齊心為大唐的朋友同僚,有……
可開口的瞬間,不知怎的,薑沃忽的落淚如雨。
到底,還是孤獨的吧。
前世病榻之上,她曾看過許多《臨終詩》,記得最清楚的當屬唐寅所作之詩:“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隻當漂流在異鄉。”*
她終究是這天地之間的異鄉人。
曜初從未見過姨母落淚,遑論淚落如雨。以至於她整個人都驚怔住了,半晌才有點手忙腳亂地解下自己的帕子,抬手想去替姨母擦拭眼淚。
薑沃是倏爾動緒落淚,很快止住。
她接過曜初手裡帕子時,神色已經恢複了往日,聲音柔和的宛如天邊一朵蓬鬆的雲:“安安問出這句話,姨母忽然就覺得,不那麼孤獨了。”
她望著眼前的大唐公主:“曜初,長大了。”
若還是過去的孩子,薑沃是不會在她麵前落淚的。
曜初聞言認真點頭:“姨母,我長大了。若姨母再有煩難事,要告訴我。”
薑沃含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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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沃是從曜初處聽聞媚娘與太子的對話。
李勣大將軍則是時隔幾日後,從太子口中聽到的——太子並未把這當成一件正經事來請教,還是說起【雙束碑】時,太子才隨口提及。
李勣聞言,不由注目太子。
他很想從太子身上,找到先帝的影子,亦或是找到當今的影子。
李勣已然教導太子一年,以他為官數十載的閱曆,自然看得出:太子自有其長處,那便是仁孝端和、克己複禮。
如果他是一個世家出身的臣子,有這樣的君王,他一定會鬆口氣,就像……曾經晉王被先帝立為太子後,許多朝臣們都歡喜鼓舞。
畢竟當年晉王脾性出了名的柔和仁善,他們都以為晉王登基後,絕不會乾出先帝那樣強行重修《氏族誌》,以武力鎮壓,屢屢打世家臉的行為。
當今登基後,倒是真沒重修《氏族誌》,直接改《姓氏錄》了,削起世家來,照樣是刀刀見血。
李勣至今想起《姓氏錄》還不禁一笑,原來陛下愛改名的性子,從那時就有了苗頭。
在李勣眼裡,當今是個外柔內剛,不,是內‘獨斷明厲’的性情。
皇帝登基以來,朝堂之上從官名到官製改了許多,用他自己的話說‘朝代更迭,製典自該世代沿革。’
而最能體現皇帝性情的……李勣想起了這次封禪事。
此番封禪泰山,最終定下的規製,與舊典古籍中不同者多的簡直數不過來。
於是在欽定禮儀的過程中,世家名門們曾經聯合上諫了一回道:“遍搜載籍,未有古例。若依此而行,隻怕後世非議。”
而皇帝直接回了一句:“自我作古,不可乎?”[1]
一眾扒拉著典籍勸諫的世家、儒生均無話可說——皇帝擺明車馬要自己瞎改,都不怕史冊記載他不遵禮了,那他們還勸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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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太子處出來,李勣望著不遠處的泰山。
忽然想起了先帝。
先帝臨終前,叮囑他們‘太子仁孝,公輩善輔之。’
隻盼如今東宮的仁善守禮,也像陛下一樣,隻是少年人沒有經曆波折前的一個階段。
“大將軍。”
李勣聞聲轉身。
他身上官職爵位實在太多,朝臣們見了他各有尊稱。
但隨著皇帝喚大將軍的,就那麼幾個人。
李勣回頭,就見一身鶴氅的薑沃:“大將軍,二聖有旨後日啟程歸京。”
他收回思緒,頷首回應:“好。”
聽聞聖駕要離開,李勣於這一日,再次攀了一回泰山——畢竟,他今年已經七十有二,這應當是他此生最後一次至泰山。
登至一處孤崖,李勣臨石望日,久立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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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歲麟德二年春日,盧國公程知節病逝。
先帝年間淩煙閣二十四功臣,至今尚在人世者——
唯有他一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