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取賭資後,賭贏了的皇帝才隨手把玩手裡的金釵,對薑沃笑言道:“媚娘與朕打賭,薑卿此番氣的狠了,必要重懲李敬玄,但朕覺得,薑卿還是會顧念官聲,從公處置。”
皇帝手裡金釵上的紅寶石映出璀璨光芒,將他毫無血色的麵容映的略微紅潤了一點。
“朕賭贏了。”
珍珠串在皇帝手裡轉來轉去,他又道:“波斯都督可是從三品,倒是比李敬玄之前的禦史中丞還高了半級,薑卿還是脾性太軟啊。”
依著皇帝的本心,哪怕薑沃不提,他也得把李敬玄遠遠扔出京城:與善辦事、能辦事之重臣不合,且出身世家行事偏頗的禦史,就該遠遠調開——
如果拿薑沃自己類比一下皇帝的心理,就如同:吏部內有個不重要的小官,做實事不多,但非要上躥下跳找裴行儉的麻煩一樣。裴行儉在吏部擔著多少事兒啊?自然要把這不要緊的小官調離吏部,免得耽誤裴行儉做事。
並不是將官職直接抹去而是調任,甚至還升了半級,在皇帝看來,這就是薑沃‘從公處置’了,甚至太心慈手軟。
畢竟他自己打發人去描邊,最高給個四五品的刺史(這還得那人原官職夠高,諸如韓瑗等人本就是宰相),或者給個縣令縣尉什麼的。
薑沃聽皇帝如此道,不由抬頭含笑,也對上媚娘的眼睛。
她心中便有融融暖意,薑沃知道,媚娘是著意跟皇帝打這個賭的,也是著意輸的。
媚娘是在維護她。
正如媚娘此時又開口問她道:“陛下這話正是,何必給他個波斯都督官職?直接流放了他就是!”
“李敬玄又不是沒有罪過。”有些話薑沃自己不能說,否則顯得像是挾私怨報複,但媚娘都輕描淡寫一般在皇帝麵前替她點明——
媚娘轉頭對皇帝抱怨道:“無論是淩煙閣定功之事、平陽昭公主之事,薑相都是具奏疏當庭上奏,規製合宜,且這些也是宰相的本分。”
“但李敬玄卻是在朝上直接站出來,並無依據並無奏疏,直接質問當朝宰輔。”
“這就犯了《職製律》中‘不依奏疏、書格上奏’和‘不由所管而越上者’兩條罪名,按律該各杖六十才是!”*
“再有,李敬玄還妄議了平陽昭公主!正如薑相所言,公主是先帝的同胞長姐,陛下的嫡親姑母,更戰功赫赫,也是李敬玄配議論‘未嘗不可’的?”
媚娘鳳目微豎,露出厲色來:“《唐律》中可還有一條,‘言議政事乖失、更兼涉乘輿者’徒一年!”*
所謂‘涉乘輿者’,便是言談涉及甚至不敬尊者的意思。
雖說‘乘輿者’多半指皇帝,但平陽昭公主身份功績不同,與李敬玄相比,自然也不是他能隨意評價的‘上位尊者’。
媚娘就這樣當著皇帝的麵,把李敬玄的罪名一一數過去。
然後又對著薑沃‘不滿’道:“他又不是沒有罪名,完全可按大理寺的律法走,你何苦按吏部的調任秉公辦事——京官外調還升半級。”
媚娘這句話說完,與皇帝剛才的話一致,直接把薑沃調任李敬玄之事,徹底定義成了薑沃為人太和善,過於秉公辦事。
薑沃聞言‘垂首內疚’,對一聖道:“其實,臣不是秉公辦事,亦有私心。”
她直言無諱道:“李敬玄並不隻是禦史中丞,更是東宮屬臣——陛下這幾年,已經處置了兩回東宮屬臣,尤其以上官儀罪重致死,朝野驚動。”
“臣知陛下是為了東宮清明,一切為太子考量。然朝臣們未必解陛下君父之心,隻怕多有猜疑。”若不是怕群臣猜疑太子之位不穩,皇帝又何必令英國公為太子太師坐鎮東宮。
薑沃能體會皇帝的心意,故而,她選擇這樣處置李敬玄。
她知道,雖然皇帝口中說她心慈手軟,但隻有這樣的結局,才是皇帝滿意的。
此時薑沃也毫不隱藏道出自己的‘私心’,也是皇帝的心意——
“如今李敬玄之事,臣不以大理寺罪名,而以吏部調令行,便是有些私心,東宮不出罪臣最佳。”
果然皇帝聽過後歎了一聲道:“薑卿的公心是為朝廷,私心是為朕與皇後,更是為太子啊。”
“就依薑卿之言行吧。”
薑沃這才告退,很快按照流程,將吏部調任令交於中書省,等著門下省審批。正式通過後,李敬玄就可以‘走馬上任’了。
既然送到了中書省,就是公諸於眾,這封調任令的具體內容,當天就傳遍了朝廷。
彆說李敬玄本人是怎麼一個晴天霹靂痛不欲生了。
旁的朝臣亦十分驚駭畏懼——
不同人看事情角度不一樣。
在帝後眼裡不過是官職調動,甚至薑沃不以罪名論之,已經是給李敬玄留了顏麵,不對,李敬玄有什麼顏麵——已經是給他東宮屬臣的身份留了顏麵。
彆說媚娘喟歎薑沃到底心軟,就算是皇帝都覺得,薑卿行事寧和謹慎,一心為他,果有英國公之風。
但從朝臣的角度來看,震懾卻夠大了!帝後看天下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去哪兒都是調動而已,都得好好乾活,給個都督難道還不是恩典?
但絕大部分臣子,是不把邊關之地的官位當成官位的,隻當成流放的枷鎖!
什麼三品都督啊,去那種蠻夷之地,時不時擔心命都要沒了,給個一品也不能乾啊!
與其去戰亂邊地當個什麼都督,真不如在京中弘文館、國子監啥的當個安穩的八、九品學士。這絕對是大部分的官員的心思。
原來薑相不出手則已,一出手這麼狠!
故而對薑沃來說,這個結果算是合乎預期的:皇帝心意、東宮顏麵、朝堂威懾都顧及到了。
若是就此過去也罷了。
但今日,太子還是派人前來,指她挾私報複。
薑沃心底一片平靜,沒有任何失望:她已經為東宮退過一步,也在帝後跟前留過了餘地。
彼此留麵子的路走不了,那就走一條‘正常’的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