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前,曜初忽然從宮中回到了薑宅。
薑沃從尚書省回到家中時,聽聞曜初回來了還有些訝然:晨起兩人是一起入皇城的,曜初還說今日留在宮裡陪母後。
怎麼忽然回來了。
薑沃換過衣裳去曜初院中。才進院門,就見夏日黃昏中,曜初坐在窗邊,手裡拿了一卷書。
曜初已然是十三歲的少女。
而薑沃當年遇到媚娘時,兩人也不過十三四歲。
那一瞬間,真宛如時光倒流。
*
薑沃是進門後,才發現曜初根本沒在看書,而是在發呆,且神情中少見的帶著深重沉鬱之色。
“曜初?”
聽到她的聲音,曜初才轉頭,看清薑沃的一瞬間,她忽然落淚:“姨母……”
薑沃極少見曜初哭,就走過去坐下來,取走她手裡的書,等她訴說委屈。
原來還是要從平陽昭公主說起。
因昭公主入淩煙閣之事,曜初自然也了解了更多這位姑祖母的生平事。
她知道了一事——平陽昭公主當年,與公主駙馬,已故譙國公柴紹,是‘各置幕府’,各自領軍。
所謂幕府,並非後來的倭國體製。最早其實可以追溯到我國春秋戰國時候的門客製度。
後來漢代,就有了明確的‘開府’一說。而在軍中,幕府大多是指將帥出征時候,包括智囊團在內的指揮機關。
平陽昭公主帶兵打仗的時候,自有幕府。
後來公主雖留在長安城內不出,手下雖無將領,但到底保留了幕府的建製。也算是她與其餘公主不同的一點特權。
畢竟,大唐其餘的公主,出宮後雖然也號稱住在‘公主府’,但其實,公主與皇子不同,是沒有正式‘開府’資格的。
公主自有食邑沒錯,但公主府邸內下屬的官僚,隻有替她管理食邑的‘邑司’,裡麵最高也隻有一個七品官,然後兩個八品九品官,來為公主料理食邑田莊錢財之事。
但皇子封王後可不一樣,是能夠正式置幕府的。
下屬有‘國令’、‘大農’等數十官員,幫著封王的皇子料理各種府邸事以及封地事。準確來說,唐朝並不會把一塊土地直接劃給皇子,但皇子封王後,身上一般都擔著一地‘都督’的官職。
正如當今皇帝未登基前,不但是晉王,還是‘並州都督’。若非先帝不舍得兒子去封地上,而是讓李勣大將軍代領並州,按照常規流程,晉王就該去並州把一地事兒擔起來的。
故而皇子有幕府,而公主無。
曜初一直覺得此事頗為不公。
公主怎麼不能置幕府?旁的不說,公主府上除了食邑財產事,難道沒有諸多事務需要料理?
而且置幕府才能有正式的兵衛官職,曜初身邊打小就跟著幾個女親衛,曜初自覺得等自己開府後,得給這些人相應的官職才行。
隻是此時的曜初早不是幼年,想要什麼就去跟疼愛她的父皇母後要的稚子。
她對朝局已然有了自己的判斷——
父皇聖躬不安,且如今夏日尤甚,她不願為此事多去打擾父皇。而母後……曜初已然明白,母後代父皇理政的許多難處。
公主置幕府這種有違舊例的事情,如果她去求母後,母後肯定也會為她想法子。但想必母後又要受不少朝臣非議。
於是曜初來到了東宮,尋太子哥哥——如果太子先提出此奏為公主加幕府,皇後隻需順理成章通過,那母後處就不會那麼難了。
因年齡相當,曜初與太子兄妹關係一直不錯。曜初也就直接與兄長說了此事。
太子當時就頷首表示,會與東宮屬臣商議下,令其寫一寫奏疏。
然而次日曜初再歡歡喜喜去尋兄長的時候,太子便帶著歉然對她道:“此事與禮實在不合。”
並給她看了東宮屬臣的不少奏疏。
“女在內,男在外,男女有彆,中外斯隔,豈可相濫哉!”[1]
“幕府者,丈夫之職,非婦人之事!”[1]
其實跟著姨母長大,曜初看過不少奏疏。但之前從沒有一封奏疏,讓她覺得這樣燙,燙到她眼中與心中去。
曜初甚至要停一停。
母後和姨母,也會常見到這樣的奏疏嗎?
見到這些朝臣們借某些事情,來‘細數禮法’‘明辯陰陽之道’的奏疏——其實這兩句話,指的又何止是公主欲開幕府事!
曜初終究繼續往下看去。
如果連看都不敢看,她又能做什麼?
奏疏上又道:“公主開幕府,實不可。平陽昭公主乃戰亂舊例,如何遵之?若公主開府置官,豈非長陰而抑陽?”
這些奏疏果不其然又以聖賢書之道結尾:“《尚書》中有道:事不師古,以克永世,匪說攸聞。”
若是不效仿古之禮法,國家焉能長久?!
因此違背禮法舊例,為公主置幕府,是大大的不可!
見妹妹讀過奏疏後,神情轉為不快,太子便溫聲道:“曜初,不若我向父皇請命,再為你加二百戶食邑如何——那你的食邑便到了八百戶,就可以與皇子的份例等同了。”
“但開幕府之事,實在有違禮法舊例。”
曜初彼時望著太子問道:“大哥,禮法對你就這麼重要嗎?”
太子聞言頷首鄭重道:“禮法是立世的根本。”
又教導妹妹:“聖人有言: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再有《荀子·修身》中亦雲:人無禮不生,國家無禮不寧……”
曜初沒有打斷兄長,她沉默地聽完了太子所有指教。
然後告退離去。
這一日,曜初沒有留在宮裡。
不知為何,她忽然有點不敢,或者說不忍見到母後。
她不知該如何跟母後說這件事。
於是曜初隻讓身邊女親衛去紫宸宮回稟了一聲,就依舊出宮來,回到姨母家中。
然而見到姨母的時候,還是沒有忍住,落下淚來。
曜初把這件事說完後,怔然半晌忽而又道:“曾祖母太穆皇後曾道‘恨我不為男’。姨母,今日我亦有此恨!”
她伏案而哭。
薑沃閉上了眼睛。
她知道,曜初說起的,是大唐高祖李淵的妻子太穆皇後,也是平陽昭公主的生母。
不過太穆皇後是追封的,她未見大唐開國就過世了。
太穆皇後竇氏(亦不知姓名)是北周文帝宇文泰外孫女,曾被舅舅周武帝宇文邕撫養於宮中。
後來隋朝取代了周朝,太穆皇後聞之落淚,自投於床曰:“恨我不為男!以救舅氏之難!”[2]
薑沃未想到,今日從曜初口中再聞此言。
“曜初,不要這樣說。”薑沃的手按在曜初的肩上,沉而有力。
若是曜初此時抬頭,就能見到姨母眼中,再無往日幽泉般的平靜,而是如烈焰升騰。
其實東宮屬臣來明裡暗裡指責她‘挾私報複’,想要乾涉她的時候,薑沃是挺平靜的,沒什麼憤怒之情。
她知道太子的性格,也知道若有人在他耳邊求情上諫,隻怕就會這樣。
薑沃沒有為此而生出什麼憤怒,不過是微微的失望和歎息。
但看到曜初伏在案上失聲而哭,說出了太穆皇後那句‘恨不為男兒’,薑沃心如刀絞痛不能當。
那一瞬間,她心底升起的冷厲決絕之意,令她自己也有些訝然。
原來,兩世為人曆經生死後,在接受了朝代的更迭與無數世情後,在告訴過自己無數遍,此世自有其局限性,做過無數心理建設後——薑沃原以為她能平靜接受一切不公並默然去做些什麼。
可現在,薑沃發現,她的心底依然深埋著如此滾燙如岩漿的憤怒!
是為了曜初,也為了逼著曜初說出這句話的太子和禮法世道。
何苦,要恨不為男兒。
曜初,原就可以做最好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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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陽昭公主畫像入淩煙閣的這一日。
太極宮太史局內。
薑沃坐在師父的密室中,對著平陽昭公主的軍容圖,說完了這件事。
室內安靜一片,薑沃望著畫上湍急渭水,映照軍容,心道:當年軍權被解後,公主您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硬是留下了自己的幕府呢?
她想起媚娘曾教導曜初“不要畏懼,也不要後退。”
薑沃忽而笑了:公主,不是我們不要後退。
是我們,退無可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