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令閻立本再為英國公作一幅畫,也掛入這一座淩煙閣中。
薑沃從宦官前輩的書中見過,中晚唐的淩煙閣頗為混亂,確實也有圖畫重複的功臣。但在這個大唐,是英國公首開了入兩朝淩煙閣的先例——方是實至名歸。
不過……薑沃心道:如果按照大將軍打幾份工,皇帝就給人畫幾張像,其實還畫少了。
而現在,有一份差事,李勣大將軍實在乾不動了。
李勣不欲擔坐鎮東宮重任的心思,其實就起自李敬玄事件——
彼時太子覺得薑沃處置李敬玄過於嚴苛,令左諭德來說情不成,又令宰相許敬宗親自來說情。
許敬宗不願為此事得罪人,特意挑了薑沃和英國公都在的時候,把這件事提了一句就算了。
太子此舉,拂的並不隻是薑沃的麵子,還有李勣大將軍的——作為太子太師,在許敬宗出現前,他竟然不知道此事!太子並沒有先問過他,薑相對李敬玄的處置是否合宜。
那之後,李勣大將軍就先上了一道‘年邁’奏疏。
而直到這次,關於‘公主開幕府’事,太子又是未請教李勣大將軍,隻召了東宮的禮官議此事,就讓李勣大將軍下定了決心。
尤其是在聽薑沃說起,東宮內那幾道‘陰陽奏疏’後,李勣是半點不待猶豫,立刻上書再次稱‘年邁多病’——
甭管太子不明白,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反而他得把自己摘出來了。
絕不能一世的文功武績,出將入相,結果到了晚年,一個不慎栽在東宮!
*
真正的聰明人,不隻是不用說話彼此一個眼神就心領神會,而是……甚至彼此連照麵都不需要打,隻看對方的行事,就知道對方真正的表態。
比如此時的皇後和英國公。
李勣大將軍的‘稱病’,就是在告訴媚娘:教導東宮之事,他做臣子的實在力有未逮——太子對他足夠敬重,但不夠信重,不會凡事與他商議請他指點再做決定。
因而李勣大將軍也擔憂哪日一個疏忽沒看住,這種‘非婦人之事,陰陽相違’的奏疏就真的從東宮流出去,成為了東宮對皇後代政不滿的證據。
那到時候他這個太子太師都撇不乾淨,相當於被東宮許多心思詭譎之臣綁上了一條破船——畢竟在其位除了謀其政,還要擔其責!
東宮出了此奏,你這個太子太師是不是也反對皇後代政?
因而李勣要退一步,讓出一個空檔來。
這是對皇後的無言的上諫:我會儘力而為,但除我之外,請皇後您自己也派人來看著太子吧。
媚娘接收到了李勣大將軍那從來沉默而不動聲色的支持——正如當年廢後立後事一般。
英國公不是那種會主動上諫請立皇後的人。
但他的重量太重,站位太重要。
關鍵時刻,他從未讓媚娘為難過。
總是恰到好處的偏斜那一點。
這就夠了。
媚娘實感英國公此時的退一步,默許,甚至請她將自己人放到太子身邊去。
說來,媚娘也有些無奈:她之前一直未將自己的親信‘北門學士’等人放到東宮,不是放不進去。
而是一來有英國公坐鎮她也安心,二來,媚娘深知朝臣中心中反對她的人很多,在弘兒跟前閒言碎語的人想來也多。她要再放親信過去,難免不被人指為皇後要監視太子。
朝臣的閒話也就算了,媚娘要是每一句都入心,早都氣死了。
可她不得不顧及弘兒的心思:那孩子多思多慮,不會也以為母後派人監視他吧。
然現在……沒法子,隻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她必須得知道東宮內發生的一切。不能讓自己的兒子,變成朝臣們攻訐她最鋒利的一把刀!
如果太子是刀,會斬斷她現在所有的權柄,逼得她回到後宮去,做一個天聾地啞,抬頭隻看到四方天的內宮婦人……
媚娘曾數次捫心自問過,她願意嗎?
哪怕是把權柄讓給親兒子?
不,她不願意!
若她的子嗣是執刀人,憑借自己的能力欲勝過她,或許媚娘心裡還不會這樣無奈而堅決不退。
可偏生不是。
那她隻能讓這把刀,永遠待在刀鞘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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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娘正與皇帝說起東宮,忽見程望山叩門而入,稟明長樂、城陽等長公主與安定公主一齊請見二聖。
皇帝聞言心情更佳:端午佳節,他最親近的同胞姊妹和掌上明珠的長女一齊來看他,心情如何不好?
他對程望山頷首:“還不快請。”
幾位長公主入內,先以國禮見過二聖。
之後媚娘便起身,以家禮與幾位長公主寒暄,氣氛頗為融洽。
敘過家常後,長樂公主開門見山道有一事請奏二聖。
皇帝不免笑道:“姐姐如何這般肅然,有什麼話隻管說就是了。”
長樂長公主很快將置幕府事說明。
皇帝聽聞,不覺得是什麼大事,頷首應下。
逾製對當今來說從來不算什麼——按說公主未成年還不該有封號有食邑呢,他也全都給了。而且也沒按照公主三百食邑給,而是尋了‘祥瑞’‘吉兆’等緣故,初封就給兩個女兒把食邑翻倍了。
這樣出嫁的話,還能再翻一倍。
此時皇帝頷首應下的同時,就已經連給逾製的理由都想好了:“諸長公主今歲隨行封禪地祇有功於朝堂,準以同親王例開置幕府。”
晉陽長公主曾與皇帝一起被先帝撫養數年,兄妹二人最親厚。
此時晉陽公主李明達笑道:“果然有事來尋兄長沒錯。”
皇帝聞言含笑,又見女兒隨著諸姑姑坐著,便隨口道:“安安,既如此,你去尋你兄長,將此事說一聲。”
他為姊妹們開幕府,太子若上奏也為兩個妹妹請命,豈不是顯得天家和睦,父子同心,手足情深?
然而皇帝話音剛落,便覺得室內頓時一片略顯詭異的安靜。
皇帝心思何等敏銳,當即察覺不對。
不過他沉得住氣,也未當即追問,依舊神色如常與姊妹們敘過家常話,等長公主們都離去後,才單獨問媚娘。
問清後,不免動氣。
“弘兒但凡不答應安安呢!朕也好說一句他克己複禮,不以私情礙公。”
“可先應了妹妹,轉頭問過東宮屬臣,又反悔了怎麼能成?”
媚娘抿了抿唇說了一句:“弘兒一向虛心納諫……”
還未說完便被皇帝打斷:“媚娘不要過於溺愛。虛心納諫也分什麼事兒,什麼諫——哪怕弘兒納諫的理由,是慮到‘公主置幕府的國庫度支’等實務,朕也不至於動氣。”
隻叫人用一句禮法就框住了,是什麼事兒?
皇帝今日的輕鬆心情儘數消失,頭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