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他手裡牽著稚子小小的手,看著孩子於莊重浩大的典儀上忐忑不安的神情,不由想著——這是他的嫡出長子,是他一心要立的太子。他與弘兒一定不要變成父皇與大哥的樣子。
可是為什麼終究一步步走到了這裡。
窗外細雨未斷,綿綿若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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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宅。
這一日直到黃昏,崔朝才從宮裡出來,卡著宵禁的最後時間門入門。
“你去做李顯的皇子師?”
薑沃在燈下捧著茶盞,再向崔朝確認了一遍。
崔朝坐到她對麵來,不需她說完後半句話:“我知道不合適。隻是陛下今日心緒極差,都不是惱火失望,而是傷心,我便不好推辭。過些時日我就去與陛下辭掉。”
皇次子的老師,不應位高權重,免得令朝堂猜忌儲位不穩,更令東宮不安——崔朝自己官位倒是很合適,但架不住薑沃官位就很不合適了。
崔朝又道:“且我今日也與陛下提了此事。若我去做周王師。隻怕有朝臣要猜疑誣陷你與皇次子親厚,甚至有動搖東宮的心思。”
薑沃:這,倒也不是什麼誣陷就是了。
不過,崔朝提前在皇帝跟前把話挑明倒是很好。
也隻有他能跟皇帝說的這麼分明直接了。
果然,皇帝道:“無妨,朕心中有數。”甚至又頗有幾分黑色幽默地吐槽了一句:“朕主要是信得過顯兒——他要真有爭一爭東宮的本事和心氣,也不錯。”
崔朝:……
萬般感想彙成一句話:孩子都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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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章元年,春。
吏部。
薑沃隨手扔出幾枚骰子,見它們在桌麵上滾動不停。
有時候她覺得,朝堂就像個巨大的賭局。每個上桌的人,尤其是壓好了注的人,都是賭徒,還是輸不起的賭徒。
畢竟身家性命可能都壓上了。
那麼為了自己能贏,給彆人設局挖坑,自然是常事。
崔朝做周王老師的第十天,薑沃就站在了彆人的局中,或者說是彆人為她挖好的大坑邊緣。
事情還要從狄仁傑說起。
今年年初,盧照鄰的伯父,大理寺盧寺卿年老致仕。
狄仁傑升任大理寺寺卿。
年未至四十,而任從三品大理寺卿,在旁人看來實乃仕途亨通。
又有不少朝臣想起,薑相這些年來隻做過一次科舉的‘知貢舉’,狄仁傑正是她當年選中的唯一一個進士。
而且自乾封年後,狄仁傑又一直在尚書省當值。此番大理寺一空出來,兩位尚書省宰輔就一並舉薦,直接就做了大理寺卿。
自有人酸道:“朝中有人好做官。”
大理寺的一把手其實不好做——大理寺掌刑獄、詳正科條等事,更要掌諸司百官所犯刑罰。
類似於現代的最高檢,還要監察百官。
然而狄仁傑這才新官上任不足三月,便遇到了一樁棘手之事。
東宮太子詹事戴至德家人有違律法,‘挾勢索財共三萬貫’——即仗著家中有人為官,向其餘官員、百姓、商戶索要錢財。
何為東宮太子詹事?
其職統東宮各署衙政令,舉其綱紀,相當於太子府裡的宰相。
之前來薑沃跟前勸她‘寬容大度’的蕭德昭,官位之重要,比起這位太子詹事,就差遠了。
狄仁傑帶著卷宗來尋薑沃。
以狄仁傑的斷事清明,一眼看出了此事的蹊蹺——鴻臚寺崔少卿是薑相的家人,剛接詔為周王李顯皇子師,而自己算是薑相的門生,今歲又剛任大理寺正卿。
結果東宮太子詹事的家人立刻就有違律法,被人狀告到大理寺。
按律法:家人(尤其是至親)挾勢乞索,官員罪減兩等連坐。那戴至德隻怕做不成太子詹事了。
再加上之前李敬玄被遷波斯舊事——
狄仁傑深知,哪怕他是一絲不差按著證據和律法處置戴至德,但一樁樁一件件事穿起來,都像是薑相在針對東宮,針對太子的屬臣。更要命的是,顯得薑相是在為了周王李顯針對東宮。
故而狄仁傑內心是很糾結的:以他的忠直勵行,自然想要按律法處置。
尤其是戴至德家人勒索的,除了來京尋門路主動找上門的官吏,更有尋常百姓——見人家祖宅地段好,就勒索了來,差點逼出人命。
這種罪證確鑿,狄仁傑自然是想按律判罪,也算是抓個典型,給京中官員以警示。
但他並非看不懂朝局之人。
戴至德家人犯罪之事已有幾年,隻是民不告官不究。偏生這時候被人大力翻出來,證據確鑿告到大理寺——還不是狄仁傑剛做大理寺卿的兩月前就翻出來,而是崔少卿去做周王老師後才翻出來。
其中政治意味也太濃了。
狄仁傑又想依法判決,又不想做了旁人手中刀,尤其是麵向薑相的刀。
薑沃隨手轉著掌心骰子:不知這一局,是東宮屬臣自導自演,想讓皇帝和太子猜忌她有此心,還是東宮以外的世家朝臣,欲挑撥她與太子對立,好借東宮手除掉她……
都無所謂了。
狄仁傑就見薑相正色淩然:“旁人的流言蜚語、揣測誤會並不要緊。”
“重要的是國之律法!”
“懷英,你按律去辦吧,不必顧忌旁事。”
狄仁傑起身:“薑相為人至公,下官感佩。”
帶著被鼓勵到支持到的心情,狄仁傑大步離開尚書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