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此時太子聽郝處俊此言,不由隨口道:“慎之思之?有何可思?父皇數年前將薑相調於尚書省,不就是因先英國公年邁,為了令薑相來日接任尚書左仆射的嗎?”
雖說……李弘微微歎氣:薑相做左仆射,必然比不上太師的。
太師凡事謹慎,多持中不言。可薑相,是明明白白偏向母後。東宮所出政令,凡與皇後相違,都不用懷疑,薑相一定按皇後的旨意去辦。
“詔令未下,此事便未定下。故而臣特來向殿下建言。”
太子李弘見他如此正色,就也端坐了細聽。
雖說郝處俊入東宮才沒幾年,但李弘還是很敬重這位太子右庶子的。
此人知書能禮,兼有學識。且安於清貧,從不阿諛奉承皇族與權貴。太子李弘曾聽過郝處俊從前為官一樁出名事跡——貞觀末年郝處俊考中進士,那時吏部還沒有什麼報名考官,而是分配製,郝處俊被分配到滕王府去做長史官了。
當時吏部王老尚書正是看重郝處俊性子比較直,不畏皇族敢於直諫,希望他能勸諫管束一下喜歡斂財,多胡為的滕王李元嬰。
然而他忽略了郝處俊另一種書生傲氣。
郝處俊看不上滕王人品,直接‘棄官歸耕’,表示這活沒法乾,回家鄉耕地去了。
正因此事,郝處俊在士族中名聲很好,是所謂的‘搢紳義之’,覺得這種不留戀官職權位,敢於冒犯得罪皇親國戚的,才是風骨啊。
於是後來郝處俊又被不少世家朝臣舉薦回來了,沒有白衣終老。
滕王倒是上奏疏告了他一狀,但無奈滕王本身的名聲太差,這告了郝處俊一狀,反而給他揚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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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太子端坐,郝處俊就從袖中取出奏疏,開始啟奏。
“殿下也已監國近一載,朝中各署衙的朝臣都熟諳於心。”
“不覺得,若薑相再為尚書左仆射,頗有引官朋黨之嫌嗎?”
太子蹙眉:“郝尚書慎言。”
皇帝親手教導過兩年,又監國一年,太子還是領悟了許多輕重的:比如‘引官朋黨’這個罪名就太重了。若是這句話是紫宸宮父皇口中說出來的,薑相隻怕要立時認罪辭官。
郝處俊先行禮認罪,然後抬頭道:“殿下,今日臣以東宮右庶子身份諫言,語不傳六耳。隻是一片為殿下的赤心,是想與殿下徹底論一論這朝局。”
“殿下身邊屬臣雖多,但人人恐因言獲罪,隻怕沒有人願意與殿下剖心而論。”
太子抿了抿唇。
是的。
起初倒是還有一些,可後來,東宮屬臣被父皇母後換了個遍。尤其是母後換來的那兩個北門學士,與薑相一樣,麵上恭恭敬敬,但實則,一點不聽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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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太子沉默下來,郝處俊就開始了‘剖心論朝堂’。
“殿下聽臣道完,若依舊覺得薑相可為尚書左仆射,臣便再無諫言。”
“太子殿下請細思:薑相如今已然是何等官位?”
尚書右仆射,吏部尚書。
太子此時開口答了一句:“我曾聽母後提過,薑相已然上奏請解吏部尚書官位。”
郝處俊微微搖頭:“殿下啊,這是薑相對尚書左仆射之位勢在必得,才會自願辭去吏部尚書之位。”
“而且薑相便是不做吏部尚書,下一任吏部尚書,除了裴行儉也彆無他人。”
“裴行儉其人,無需臣多說。殿下也知,其與薑相是十數年的同僚,如今裴行儉的夫人還在城建署,可見兩家親厚。”
郝處俊適時加評一句:“何止親厚,其實說一句私交過甚絕不為過。”
“殿下,這朝廷官位——哪怕城建署是二聖特許薑相自設的衙署,但可不是薑相私人的衙署!”
“畢竟薑相自己都是大唐的臣子,是陛下是殿下的臣子,城建署的朝臣自然更是如此。她卻隨意安插,竟然將署令之職付與裴行儉之妻,付與一誥命夫人。實在是聞所未聞。”
“此舉難道不是為了拉攏裴行儉?若是薑相無此心,就不該行此事!”
“故而臣說一句結黨之嫌,實不為過。”
太子沉默不語。
郝處俊等了片刻,未等到太子對薑相的點評,就繼續說下去。
“殿下,若隻是吏部也罷了。”
“最要緊的是,三省內——中書令王神玉是薑相從前上峰,門下省侍中辛茂將從前為戶部尚書時,亦與薑相多有往來。
太子再次開口了:“薑相在朝堂多年,與其餘宰輔都是同僚,自然有朝事正常往來。”
郝處俊先頷首道:“殿下說得對,宰輔間自然要有接對往來。”
隨機又一轉:“然何為正常往來——薑相與從前侍中許敬宗、與另一位中書令杜正倫才是正常往來。除公事外再無私交。”
“而似王中書令與辛侍中那般,提起薑相言必稱善,豈非有些過了?”
若薑沃能聽見這話,必要感歎一聲:這也沒法子,辛尚書見了她確實跟見了銀子一樣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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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處俊停頓了片刻,留下些時間給太子思考。
而他自己也在這個間隙感慨了一下:世事真是個輪回啊。
郝處俊繼續做敢於直諫的忠臣,與太子深度剖析目前朝堂局勢,對東宮的危險:
“殿下,自大唐開國以來,已然出過近百位宰相了。”這還是名正言順的宰相,若算上之前薑沃做過的‘同中書門下三品’就更多了。
“宰相雖多,但曾經權通三省的,隻有兩位——房相房玄齡、趙國公長孫無忌。”
郝處俊自覺好一番苦口婆心,給太子分析道:“然這兩位宰相的情形不同。”
房相是情況特殊,乃先帝征高句麗的時候,連太子都帶走了,朝堂重臣抽空了一半,房相不得不自己暫理三省,在長安壓陣。
第二位,就是長孫無忌了。
彆說,雖然李弘對這位舅公幾乎沒有什麼印象,然有的人可謂是,人已經不在江湖,江湖依舊處處是他的傳說啊。
郝處俊道:“房相權通三省時,夙夜憂勞,為人公正。然長孫太尉卻是自行上過請罪奏疏道己‘罔上負恩,擅弄權柄’之罪。”
殿內再次沉默片刻。
郝處俊便直接問道:“太子殿下,您覺得薑相,更似哪一個呢?”雖然是問句,但顯然是剖析出了答案。
李弘垂眸看著案上摞著的許多奏疏,輕聲道:“父皇一貫信重薑相,曾數次與我道薑相清慎明著。”
郝處俊深歎道:“薑相乃陛下一手提拔的近臣,陛下未病,能親禦朝堂之時,薑相自然如此。我從前在外為官,也多聞薑相無家族子嗣,故為人清正,一心為公。”
“但殿下,人是會變的。”
“先帝年間,長孫太尉哪怕一人擔三省,亦是肱骨良臣,從未有過逾越攬權之心。”
“不然以先帝之聖明,也不會放心托付社稷。”
“可時移世易,後來之事殿下也都知道了——長孫太尉不但攬權,更有乾涉儲位之心。”
“殿下,薑相來日若覺殿下不倚重於她,是否也會升起此心?”
“聽聞周王與殷王,至今仍以姨母喚之。”
郝處俊行禮道:“殿下,或許薑相此時並無此心。然千裡之堤潰於蟻穴,蔓草之生,起於微種。”
“殷鑒未遠,當防微杜漸,以絕其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