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沃這才在屋裡坐等。
而崔朝將天後將至之事轉達後,自己還得趕緊再出去在正門接駕——畢竟天後沒有免了他的接駕。
崔朝接駕過後,原欲陪同天後進門,卻聽天後傳達了陛下之意,讓崔朝進宮麵聖去。
媚娘自行入院內。
畢竟這處薑宅,她也來過不止一次了。
曜初年幼時就長在這裡,她也曾屢次出宮探望女兒。
而這次薑沃生病的七日內,媚娘還來過兩次,於是很熟門熟路直接走到薑沃這回養病的院落中。
她推開院門,一眼便見到窗邊伏著熟悉的身影。
薑沃就伏在窗口,看到大裘朱裳的媚娘進門,她於窗後而笑:“奉天後旨,於屋內接駕。”
兩人隔窗四目而望。
而攝政的天後,露出了今日,也是攝政後的第一個笑容。
*
嚴承財關上院門,親自守在門外——如今他親自守門的時候可少了,畢竟他是天後多年的管事宦官,也算得上宮人裡頭數一數一的人物了。
媚娘與薑沃於窗前對坐,一時誰都沒有先開口。
屋內一片安靜。
隻能聽到紅泥小火爐上,紫砂壺裡水的微微沸騰之聲。
薑沃沒開口,是知道媚娘有話要問她——
許多人,包括崔朝在內,都以為她是驟然被東宮猜忌,被皇帝‘準歸’(免官),半生心血付之東流而情緒大痛致病。
也有些人,比如王神玉裴行儉狄仁傑等,還以為薑相是多年勞苦心血煎熬留下的身體虧空。
尤其是王、裴一人,大家在吏部一起磕過保心丹(其實那是薑沃給當日王老尚書準備的),如今回想,都以為她素日的康健都是強撐,說不得早有病根。這回吐血是病根、風寒、心緒三重夾擊所致。
但薑沃知道,以上這些理由,能對所有人解釋她的病情,但唯獨無法對媚娘解釋,她為何忽然重病至此。
因隻有媚娘清楚,太子的猜忌皇帝的權衡,薑沃是早就知道的,根本不會讓她驚動!
連她的退,都是她們一人商議好的,又何來心緒大痛而至嘔血?
而她往日到底有沒有‘病根’,那幾日又有無受過風寒,媚娘亦是最清楚。
那麼,她究竟是為什麼還未走出紫宸殿,就吐了血?
她養病的這七日,媚娘一點兒沒有過問的意思。
但現在她病好了,薑沃便等著媚娘問她。
媚娘開口了。
然而她問的,是一個讓薑沃意外,卻又不那麼意外的問題——
“這些年來。”媚娘眼前似有往事如煙曆曆在目,她們相處的日子,薑沃做成的很多事情……
“這些年來,你做的每一回‘神夢’,是不是都有代價?”
見薑沃點頭,媚娘心底五味雜陳:原來如此,果然如此。
那些事物,怎麼會沒有代價。
雖有係統限製,薑沃還是想再解釋兩句:“姐姐,我說不了很清楚,但我……”
然而媚娘再次笑了:“不用說了。”
她抬起手來扶在薑沃手腕處,尋到脈搏按住。
媚娘對醫術稱不上精通,但也有了解:在先帝年間,她曾預備著以後要去感業寺,就略微學了些醫術。而這些年身邊有病人,耳濡目染更知道些。
起碼正常脈象扶的出。
她能感受到薑沃的脈象果然恢複了往常的規律有力,不再是前幾日的極平弱,甚至是紊亂。
“你隻需要告訴我,於你壽命與身體無礙吧?”
這個能說。
薑沃很快道:“無礙。甚至還有益。”她笑道:“我過四十歲生辰的那日,姐姐不是還問過,為何我少時總是睡不醒,倒是這些年精神反而變好了?”
媚娘感受到指尖脈搏的規律跳動:這就夠了。
有些話她說不出,便也不用再說了。
媚娘收回手:“既如此,我便與陛下說,不要再派奉禦出宮給你診脈了。隻說……你將要出京去尋孫神醫好生調養些時日。”
她注視眼前熟悉至極的麵容:“太多年了。出去好好歇一歇,看一看這山河吧。”
*
雖然已不再朝中,也不是宰相了,但薑沃還是第一個看到全部‘天後攝政事條’的人。
共有十一條。
是媚娘這些年代政的政見心得,是將要推行的新策。
因今歲眼見旱災在前,第一條就還是‘勸農桑,薄賦徭’。[1]
下麵又有許多細則,比如薑沃當日上書的‘備關中旱荒十一條’。
薑沃去取過紙筆,一條條看下去,時不時與媚娘商議。然後一如當年在掖庭一般,兩人邊說邊隨手記錄下來。
直到看到第七條總則“杜讒口。”[1]
薑沃不由抬頭一笑。
何為讒口,那巧言惑於東宮肯定算是的。薑沃都能想象到,等來日這‘天後攝政十一事條’,一旦形成明文詔令發下去,東宮裡隻怕一大片人,見此文就怕得睡不著覺。
聽薑沃這麼說,媚娘搖頭道:“應當是今夜就開始睡不著了。”
“太子閉門讀書,他們無人可求。”
天後竟然令太子閉門讀書,這對東宮屬臣來說,就是個天後要收拾人的明確標誌啊。
然而,媚娘邊繼續在紙頁上落筆,邊輕描淡寫道:“我是準備處置人,但並不準備幾日內就處置了他們。”
“刀一下落下去,是解脫。”
“懸而未決才是折磨。”
就讓刀高懸一會兒吧。
薑沃還好奇問了一句:“姐姐準備讓他們都去戍邊效力嗎?”雖說大唐邊境大,但這些年發落的人也著實不少了。
媚娘搖頭:“我既攝政,該有些新氣象才是。”
多年來,一直發落人描邊,也覺得有些招式用老沒意思了。
薑沃翻回第一頁勸農桑下的備旱諸事,舉起來給媚娘看:“今歲也不愁沒事讓他們做。”
媚娘頷首:“是啊,總能尋到些‘好差事’的。”
*
兩人把‘天後攝政十一事條’從頭到尾討論了一遍後,薑沃擱下了筆。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掖庭,媚娘就曾提起的‘匭檢製度’。
即史冊上武皇首創的‘自薦/舉報製度’,是由皇帝掌握的銅箱,凡天下自認有才有能為之人,都可以直接投信自薦。
使得寒門甚至是平民,可以不依賴世家門閥的路子,直接上達天聽。
隻是,還是不到時候啊。
代政跟攝政不同,攝政跟當政又不同。
這種大型製度改革,隻怕還要媚娘掌政多年權柄穩固,甚至登基改朝以後,才能靠鐵腕和魄力推行。
於是她對媚娘笑道:“這些攝政事條推行過後,姐姐的攝政應當就穩了。”
朝臣們也能意識到,是來到了天後攝政時代。
“有些事,可以以後慢慢再做。”她手上整理著公文,口中道:“到時候我應當就回京了,陪姐姐一起做。”
*
不隻薑沃想起了掖庭那一晚。
媚娘亦然。
擋在君王麵前的臣子啊。
她始終要做這樣的朝臣,直至今日到底被權衡而免官。
媚娘接過薑沃整理好的‘事條’。
她開口道:“我曾囑咐你,不要做擋在君王麵前的臣子。”
媚娘的聲音不疾不徐,帶著一種漫然篤定:“但我想,你大約也沒聽進心裡去過。”
“也罷。”
“畢竟日後,我會來做這個君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