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爾佳觀保(1 / 2)

皇上罕見有些緊張起來。

聽見外頭蘇培盛通報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甚至產生了久違且陌生的畏懼。

一個皇帝,能叫他畏懼的,也就隻有所謂的天命了。

換了一個大清,十三弟,還會是那個十三弟嗎?

但當怡親王與恂郡王行禮後起身,兩人眼神一碰上,皇上的一顆心就重新落回了腔子,這樣對著自己關懷、坦然、忠誠、信任的目光,這就是十三弟!

為了不露出瞬間的失神,皇上先頷首,令他們兩人坐下,然後側身也入座。

借著這會子調穩了心態,皇上才開口。

先問起的也是正事,火耗歸公與攤丁入畝是他當年登基初期,最大的改革,也是時隔多年後,他回頭再看也自信絕不會錯的一項改動。隻是這兩項都是碰了官宦士紳的財權根子,各地官員偷著給他拆台的事兒不少,當地豪族望門反撲的力道也不小。這回重來,皇上自信推行改革的彎路能更少走一些。

十三爺與十四爺雖都去了河南,但在當地分開了幾日,各往不同城鎮去了,此時分彆向皇上陳了當地的民生狀態。

正事說儘,皇上有意關心十三弟的身體,隻恐失態,於是索性先看十四。

說來,方才一對眼神,他就認定,十三弟就是那個十三弟,但同時也發現,十四弟卻不再是後來那個與他生疏敵對的十四弟,反而有點像小時候,帶著點莽氣和天真的十四。

皇上還記得,先帝驟然駕崩後,十四從邊關趕回來奔喪,那是七個不服八個不忿,見他不肯執臣子禮,而對太後的驟然過世更是怨恨至深,最後兄弟倆鬨得那叫一個崩,他就把十四趕去給先帝爺守靈去了,至死再未相見。

可在這兒,十四卻被封了恂郡王,還跟著十三,去河南給他跑腿乾活。

看他的眼神,沒有冰冷敵意,就是正常兄弟一樣坦蕩蕩的。甚至坐著也比較放鬆,不等他說話就自己開始吃案上的糕餅,邊吃邊聽十三爺說話,到了他該說話的時候,還先喝了口茶順順喉嚨這才開口。

雍正帝看著他的舉動,再結合之前的記憶,就知道,這個大清,他與額娘,與十四,竟然都是尋常人家的母子兄弟關係。

有過對太後的複雜心情轉換,麵對十四,做兄長和皇帝做慣了的雍正帝,就更好進入角色了,先就把臉一肅:“從外頭頂著風進門,氣兒都沒喘勻就先吃半盤子點心,也不怕腹中受不住?”

十四叫他給說蒙了,手上捏著點心不可置信看著他。

怎麼回事啊?自己是哪裡差事沒辦好?皇兄咋連點心也不讓吃一口了?

如今恂郡王才二十五歲,正是青年人最壯實身體最好的時候,彆說從外頭進來吃半盤子點心,就算給他一隻羊腿他也能吃了,根本不怕什麼肚子受不住。

從前他在養心殿吃果子點心,皇上也不管他,甚至還讓蘇培盛給他多上些,此時忽然被訓了,十四忍不住問道:“皇兄擺這些不是給我們吃的啊?”

皇上反而被他問住了。

還是十三爺在旁笑眯眯道:“皇兄是讓你慢點吃,你一進門就餓虎撲食似的,皇兄隻怕是惦記你這些日子在外頭受了屈。”

十四這才笑了,還抬頭對皇上埋怨了一句,甚至帶出了原本的稱呼:“那四哥你就直說唄,從小就這樣,說話說一半讓我們猜,猜不準你還不高興——那誰都不是玉皇觀外算卦的啊,回回能猜個差不離。”

皇上見慣了滿身劍鋒傷人,跟他對著乾的十四,見了這個二十五歲的直截了當,連抱怨都帶著一股子親近勁兒的十四,頗為無語。

他詞窮了片刻,在十四‘你怎麼這麼彆扭’的目光注視下,隻好板著臉道:“話也回了,點心也吃了,快去慈寧宮給皇額娘請安,這一走大半個月,皇額娘口中不說,心裡極惦記的。”

十四這才起身,又換回了正經稱呼行禮:“臣告退。”

屋內隻剩了皇上和怡親王。

蘇培盛借著送恂郡王又溜了,他總覺得皇上似有要事要單獨叮囑十三爺似的。

雍正帝一時也不知怎麼開口,反而是十三爺先關懷道:“臣弟們一去近兩個月,可是京中出了事?瞧著皇兄似乎有些……”他原想說疲倦,可又不是,十三爺想了想,覺得好像皇上忽然間就更有帝王氣勢,與原來相較不太一樣了。

見皇上搖頭說無大事,十三爺就笑了:“皇兄素日多保養,臣弟回京了,必儘心給皇兄分憂。”

一句尋常話險些把雍正帝眼淚給招出來。

雍正八年,怡親王過世的時候,他亦是吐血重病。心裡除了傷痛更有許多愧疚之意:十三弟這幾年身子骨越發弱了,然而朝事操勞片刻未停。

他做皇帝的為天下熬乾了心血是應該的,可十三弟,其實本可以像七弟十二弟等人一樣做個富貴王爺。

他死的時候才是四十出頭的年紀。

四爺總覺得,十三弟的病逝,他的壽數不足,都是替了他。十三弟在拿自己的壽命幫他,像是一捧燒著的炭火一樣,直到最後熄滅前都一直在儘力為他暖哪怕一點。

來了這個大清十日有餘,這裡似乎是他曾經世界裡期盼過得樣子,愛護自己的生母,把自己當親哥哥一樣的十四弟。

但最好的,讓他都有些不敢直麵,生怕失望的,還是記憶中年輕健康猶如旭日東升般意氣風發的十三弟。

這些日子,每晚他睡的都不甚踏實,總覺得一覺醒來,自己仍舊是天地間一縷帝王孤家寡人魂魄。

直到見了十三這一日,他才覺得心思凝實了,徹底踏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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