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你叫什麼名字?”薑恒走到門前,才轉身問她,與一般宮人回話先報名字不同,方才引橋一直避開了自己的名字。薑恒想,她大概是不願再叫引弟的了。
“奴婢引……引橋。”
從前她叫引弟。
得知自己被爹娘賣給老太監後,她曾經想過去死。雖然宮女自儘會連累家人,但她想著,要真是連累了家人,也是一舉兩得了不是嗎?
她都已經走到玉帶池的橋上了,可是她沒有跳。
天要絕人,她也要咬牙走走試試這條絕路。她跳下去,陳得寶倒是活的滋潤,她不甘心就這麼跳下去了。
從橋上下來後,她就不願再叫引弟了。
今日信貴人問起名字,她神使鬼差的就說了個新名字——她叫引橋,差點從橋上跳下去的橋。
從此後,她就是引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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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霜回宮後,才有些後怕的感覺,主子方才命人扭送慎刑司的可是敬事房的副管事啊,陳得寶從先帝起就在宮裡服侍,幾十年下來,定然背後有人。若是被撈出來……
見主子開始興致勃勃拆封起了新書,秋霜就把秋雪拉出來,將方才自己嗬斥的話複述了一遍:“你摸我的手,現在還是涼的呢!”
方才張飛喝斷當陽橋的氣勢都不見了,此時秋霜抖著小嗓子道:“主子是心善,但那到底是敬事房的副管事,我這心裡總是後怕得慌。秋雪姐姐,我沒說錯什麼話吧。”
已經從薑恒那裡聽過了事情原委的秋雪,拍拍秋霜的肩膀作為鼓勵:“你做的很好。訓陳得寶的話也很敞亮,沒有畏縮不前丟咱們永和宮的人。你放心吧,主子不是那種衝動的人,她伸手管了,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秋霜聞言也笑了:“嘿,我也沒想到,有一日還能指著敬事房的副管事訓斥呢!”
秋雪隔著明瓦窗,看著裡頭信貴人專注看書練字的身影,很安心笑道:“等著吧,敬事房倒是要先給咱們一個交代!那陳得寶在宮裡熬了許多年,最後卻還是被張總管壓一頭,隻能做敬事房的副管事,也是沒出息。”
然後交代秋霜:“你在家裡服侍好主子啊,我這就往前頭養心殿去尋蘇公公,將這件事分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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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雪還未從養心殿回來,張玉柱就親自到了。
他圓圓白白的臉上,帶足了真誠的歉意。且態度好的不像話,連連表示自己約束手下無方,衝撞了貴人,讓貴人見笑了。又保證絕不會替陳得寶說情,要讓他在慎刑司接受調查,受到應有的處罰。
張玉柱的態度,薑恒並不意外。
這倆人明顯不對付:一個年輕的才三十出頭的正管事,跟一個資曆老的五十多歲的副管事,想想關係就很複雜。
張玉柱估計看陳得寶也礙眼得很。
薑恒相信他絕不會出於敬事房的同事情分,就拉陳得寶一把,估計還會趁機踹他幾腳。
但就算如此,她還是對張玉柱認真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和憤怒:“張總管不知道,為了些銀子,這陳太監都要逼死人了!我瞧著張總管素日為人,敬事房上下都很規矩整肅,若不是他自報家門,我都不信是敬事房出來的人呢。”
張玉柱苦著一張臉:“奴才也沒法子,這陳得寶素日仗著在宮裡年份久,並不服奴才的管。”
然後往西邊一指,想示意陳得寶背後是年貴妃。
指完了又發現不對勁:這永和宮在最東邊,往西邊一指範圍太大。而且永和宮西邊首先是皇後娘娘承乾宮呢。可彆給信貴人什麼錯誤暗示。
張玉柱正想再搞得明白一點,就聽信貴人道:“不必說了,我多少知道些。”張玉柱邊驚訝邊盤算:信貴人消息這麼靈通,是不是有人比我抱大腿抱得又早又好啊。不行,我得努努力。
正在想法努力,就聽信貴人道:“我還有一事拜托張總管呢。”
張玉柱立刻彎腰:“貴人隻管吩咐!”
“陳得寶的為人,想來張總管清楚。給他定罪是一回事,可張總管彆為了給他定罪,就牽連了無辜的人——宮女家人被收買,自己被勒索已經夠可憐了,可彆沾汙了人家姑娘好好的名聲。張總管覺得呢?”
張玉柱心裡一顫,然後連連保證:“奴才知道了。”
陳得寶跟他久有仇怨,他很了解陳得寶的德行,知道陳得寶一雙眼睛色眯眯總是盯好看的宮女。故而消息傳到敬事房,張玉柱才不信什麼陳得寶是去勒索銀子勾連內外的,他肯定是去脅迫宮女的!
張玉柱本想把這個罪名翻出來給陳得寶添個大罪,如今聽信貴人這話,才隻好熄了這個念頭。
陳得寶這事兒,要是認真論起來,他也要負領導責任,這會子可不能惹信貴人,她在皇上跟前提一句,自己也要倒黴。
見張玉柱千保證萬保證的走了,薑恒想:此事到此,已經定了九分。
最後一分,就看天意了:若是皇上最近不忙,她能見到皇上,那陳得寶就會從有罪,變成格外有罪。
薑恒靜等著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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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玉柱既然跟蘇培盛關係不錯,有這麼個機會,當然也立刻求到了他敬愛的‘老哥’跟前,哥哥長哥哥短的請蘇培盛幫忙:“也是他命裡寫著該死倆字,做這種醃臢事兒本就缺德,還正好被信貴人撞上。我瞧信貴人可氣得很,想是惡心著了。老哥替我在皇上跟前提一嘴,皇上若要問信貴人,必能敲死這件事,把陳得寶釘死!”
蘇培盛擔著永和宮和張玉柱兩處的請托,果然找機會在皇上跟前提起了此事。
皇上向來不喜太監多事,何況勾結不軌。一聽就蹙眉道叫慎刑司詳查。有養心殿出來的詳查字,陳得寶基本涼了八成。
正巧這些日子,皇上除了準備出京往獵苑去,手頭並無要緊大事要忙。聽說這回是信貴人直接將陳得寶送去慎刑司的,次日就翻了牌子。
薑恒到養心殿的時候,皇上想起這件事,就好奇問起:在他看來,信貴人軟乎乎的姑娘脾氣好的不像話,之前周答應那樣截胡,她都沒什麼動作,還得他賞一棵石榴樹下去。這回怎麼忽然惱起來,即刻把人押送了慎刑司。
薑恒麵對皇上,並沒有隱瞞,而是如實告知。
她說了引橋手裡的瓷片,說起那太監的言辭舉止——皇上第一次見她露出這麼厭惡的表情來。
皇上很少見薑恒皺眉,他印象裡,信貴人似乎總是眉目含笑,唇邊不露笑的時候,眼睛也帶著天然笑意,像是清風明月一樣舒服。
這會子難得見她眉頭緊鎖,臉色似乎都有些惡心的發白,心裡也跟著不痛快起來,轉頭對蘇培盛道:“命慎刑司從重處置!敬事房本就是教小太監們規矩的,倒是自家先出了亂子。想來,宮規背上一千遍,也不如看一遍血淋淋的案子,讓他們長記性。非得見人作死得死,這起子人才知道害怕。”
皇上下令按罪名加等從重處置,慎刑司立馬照辦。
陳得寶本身犯的事兒又明明白白在這裡,很快被當成典型,罰了銀子,打了板子被判處發配伊犁為奴去了,甚至幫著他把引橋從景陽宮罰走的內務府相關太監都一並被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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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極是氣惱。叫過宮女甘棠來問道:“前些日子才讓陳得寶查一查永和宮宮人的底細,事兒還未辦成,他倒是犯了這樣大的罪,被發配伊犁去了,你是怎麼做事的!”
且說貴妃是個很驕傲的人,看宮妃都是‘在座各位都是小垃圾’,何況是太監宮女們。
陳得寶能在去年巴結上如日中天且在獨寵的貴妃,當然不是貴妃對他這麼個老太監另眼相看,而是通過巴結上了貴妃身邊的大太監百令和宮女甘棠。
貴妃對信貴人起了正視敵視之心後,也是甘棠獻策,覺得是用陳得寶的時候。
結果還啥都沒查到,陳得寶就榮獲伊犁單程遊的殊榮——甚至在出發之前,還需扛著枷鎖和身上受罰的累累傷痕,先供宮裡太監們參觀一,以作警醒。
貴妃當然生氣。
甘棠為了避免主子的怒火,當然要先極力撇清自己:“娘娘息怒。奴婢是早就認得陳公公的,他也常來給娘娘請安磕頭,奴婢瞧著他並不是貪財的人。此事蹊蹺的很,這景祺閣幾百年沒人去的,怎麼信貴人偏就那日去了,偏就抓住了陳公公的把柄。”
“奴婢倒覺得,是信貴人知道陳公公向著娘娘,所以使了詭計將陳公公陷害了去。奴婢是見過那景祺閣宮女的,妖裡妖氣的很不成體統,當時各宮都不肯要她,想來她為了出人頭地,自己要勾引陳公公也是有的,再或者叫信貴人收買了,故意陷害。”
比起承認自己看走了眼,貴妃當然也更願意怪彆人,冷哼一聲:“她倒是有手腕,不哼不響的就弄沒了一個敬事房副管事。”
然後又問甘棠:“本宮命陳得寶做的事兒,慎刑司沒有查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