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如此,雍正九年,哪怕是死過一回的雍正帝也不想再回憶。
這回他願意來木蘭獵苑,也是想從根上改變這些事情。
皇上給薑恒看過海東青後,就回到了最中間的大帳中,召了怡親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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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親王在皇上退場後,就覺得這回哨鹿沒意思起來。
雖說他也是參賽者,但皇上臨走前讓他為監督者,他就同時成為了半個裁判。怡親王是皇帝看重的兄弟,正經親王,又是總理事務大臣。哨鹿場上,人人都讓著他,他追獵物的時候,追著追著發現競爭者都沒了——沒人敢跟他同路搶獵物。
甚至還有人特意把獵物驅趕給他。
甚至同是親王郡王的兄弟們也都讓著他:八爺等人跟他不是一路子,也不是獵場上的英豪,向來不參與這種活動的。再往下的十五十六等小皇子,都是眉毛眼睛看著他行事。小皇子們很怕皇上這位皇帝四哥,犯了什麼錯誤,一般都私下來求求十三哥,這時候更是拚命給他放水,想在十三哥這裡攢攢人情。
這讓怡親王覺得沒意思起來。
他從來沒有這麼懷念過十四。
同為兄弟,現在也隻有十四敢跟他認真賽馬比圍獵了。十四絕對不會給他放水,每次還都特彆認真的跟他定下彩頭,若是贏了,絕對一分錢也不少收他的,還會拿著戰利品到處去炫耀一下。
故而越發無聊的怡親王,見禦前守帳侍衛來請,就正好脫身出來前來麵聖。
到了皇上的龍帳中,就發現已經有人在了。
“六姐夫。”怡親王略一頓,並沒有用郡王的爵位來稱呼這人,而是換了個更親近的稱呼。
蒙古郡王策淩聞聲,忙轉頭向十三還禮:“方才在想事,未及向怡親王問好,王爺勿怪。”這個壯碩的蒙古漢子似乎總帶著些不安。
他娶了康熙帝的六公主,算起來是皇上的妹夫。隻可惜六公主身體一直不好,拖到二十二歲才出嫁,出嫁後也多半時間病著。他們夫妻感情不壞,策淩也怕公主在草原上過不慣,後來還帶著公主回了京城儘力醫治,但六公主還是沒撐幾年就病逝了。
這讓策淩麵對皇上的時候,總帶著一種不安的心思。
此時皇上召怡親王和策淩一起過來,說的是準噶爾的事兒。
漠西蒙古準噶爾之地,一直是大清的心腹大患,從康熙帝起就沒收拾利索。如今也隻是看似相安無事。皇上此番召策淩來,就是讓他就近密切關注準噶爾大汗策妄阿拉布坦。
策淩感受到皇上的善意和重用之意,連連點頭保證。
他告退後,十三就很親近熟悉地坐下來了。
帳子裡兩人盤膝對坐,十三趕開蘇培盛,親手提著壺給皇上倒奶茶喝:“到什麼地方喝什麼東西,還是到了這科爾沁的草原上,喝奶茶覺得最香。”
皇上最喜歡看十三弟這樣活力滿滿的樣子,於是笑道:“朕這裡沒什麼急事,你若是想去圍獵,就去吧,晚上再過來。”
怡親王搖頭道:“不想去了,沒意思。”又拱手笑道:“托皇兄的福,彆人都讓著我。”然後有些感慨道:“真是想十四啊。”
感慨過後,十三正色起來:“皇兄這回到科爾沁來,對漠西和漠北蒙古很是關注,敲打的也多。又安排了策淩盯著——是他們又有什麼小動作叫皇兄發現了?”
皇上頷首:“心有不臣,反不過是早晚的事兒。況且除了準噶爾,青海也不穩。”
十三凝神想了片刻:“皇兄,其實十四的本事和性情更適合打仗。倒是這治河……”十四不敢寫信給皇上抱怨,但見天兒寫信給十三哭訴:河道上好無聊啊,什麼土,什麼沙,什麼河工、什麼物力,他天天被回稟的一個頭兩個大。
有時候還要跟著觀保在河堤上蹲著,灰頭土臉也就算了,主要是腦子根本就塞不進去這些東西,他一點兒不感興趣。
尤其知道皇上往承德獵場來圍獵後,十四的信就到的更急更滿紙辛酸血淚了:他想去圍獵!他想去沙場點兵!他不想在河邊蹲著數墩子和樁子。
淩策此時也還未顯露出將來‘超勇親王’的戰神風範,皇上啟用他,十三爺暫時還不甚理解,隻以為是準噶爾又有異動,情況緊急,皇上連策淩這樣的年輕蒙古郡王都要用上。
就提了提十四,用自己兄弟不是更好嗎。
皇上對怡親王也不藏著掖著,直接道:“朕當然是要用十四的。隻是他還太年輕了,性子太急了。”
前世十四做大將軍王的時候,已經是七年後三十多歲的事兒了,中間幾年大清跟準噶爾和沙俄都摩擦摩擦的,大戰沒有小戰不斷,十四在中間也多有曆練。
現在的十四還是太年輕了些。
“朕也沒指望他在河道上能學出些什麼來,隻是要磨他那躁意。朕是打算在過年前就把他調回京城來過年的。之後……讓他去青海學習軍務,最好在兩三年內就把年羹堯替換出來。”
“年羹堯?”皇上要用策淩和十四,十三爺不驚訝,但要舍年羹堯不用,怡親王是真的驚了:“皇兄不是很信任年羹堯嗎?”
這是皇上半個大舅子,皇上剛登基的時候,可是給年家抬了旗。在外人看來,裡頭貴妃和年羹堯的緣故一半一半吧。
許多人都道,年羹堯是最受皇上信任的武將。
況且年羹堯本人軍伍上確實有本事,守青海沒出岔子,川陝總督坐的也穩穩的,所以十三此時格外詫異,皇上居然有調動年羹堯的意思。
皇上搖頭:“此事不要聲張於人,這兩年你私下裡可留意察訪年羹堯的官體為人。”
十三鄭重應下。
皇上見十三緊繃繃的情緒,就又笑了,拍拍他的肩膀:“朕不過未雨綢繆,你切勿太累著自己。治河這事兒上,朕瞧著觀保乾的不錯。將來朕也留意,你也留意著朝堂上肯辦實事兒的能臣。不必……凡事咱們都自個兒抓在手裡了,你要長長久久的幫朕守著這大清才好。”
想想前世十三拖著腿上的病症,都要親自去河堤上探查走訪,未能稍歇,皇上心裡就難受。
怡親王緊繃的肩膀放鬆下來,還給皇上推薦起了大廚。
“皇兄,丹津多爾濟親王給臣弟薦了一個極好的烤肉廚子,最擅用各色木枝穿肉成串,上火烤。他還號稱是草原是最懂肉和火候的人呢,皇兄要不要試試。”
丹津多爾濟親王想推薦給皇上的廚子,以作討好,但他有點不敢,於是跟很多人一樣走怡親王路線。
怡親王人好,他從不會昧下旁人的功勞,肯定會在皇上跟前大大方方提舉薦人。
此時十三爺笑道:“十四不在跟前,皇兄又忙,隻怕太後娘娘也寂寞的慌。皇兄若試著這烤肉好,就可進獻給太後娘娘嘗嘗。”
皇上先是搖頭:“皇額娘一輩子呆在紫禁城裡,吃慣了宮裡膳房,隻怕不愛吃這些煙熏火燎的東西。”
十三隻笑:“皇兄誤了,隻要是皇兄進獻的,太後娘娘便是不愛吃,心裡也高興。何況既然到了這草原上,怎麼能一直還吃宮裡膳房的傳統菜呢,再好的東西也膩味了。”
皇上被前半句話所動:是啊,這裡的額娘也不會動輒挑他的不是。便是她不喜歡的東西,隻要是自己表的孝心,額娘就一定會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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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皇上對太後的口味不甚了解。
在進獻太後前,就命人把信貴人宣來帳中。
薑恒到後,皇上就按著她坐在桌椅前:“十三弟薦了個烤肉的廚子來。朕想著送些給皇額娘嘗嘗,又恐皇額娘不喜歡,礙著是朕進獻的還要勉強用,倒不好了。出京以來,皇額娘多帶著你們用膳,你應當知道些皇額娘的口味,就叫你來一起嘗嘗。”
薑恒努力克製住自己的喜悅神色:哎呀,試吃工作,她喜歡這個工作。
而且還是燒烤的試吃工作!她願意加這種班!
她克製唇邊的微笑和食欲,還是先對皇上解釋自己對這項工作的局限性和生疏性:“臣妾跟太後娘娘用膳的次數並不如熹妃娘娘多。且臣妾入宮晚……”
熹妃有兒子人又穩重,是太後最喜歡的嬪妃之一。
她位份也高,服侍太後是站的最近的。論起了解太後,當然是熹妃更多。
皇上見她想得多,就擺手安慰:“皇額娘頗喜歡你做的各種果茶,想來你們口味差不多。無妨,你隻挑你愛吃的用就是了。”
他嘗過新鮮後對果茶熱情已經消退,覺得以後每年盛夏偶爾喝喝就罷了。但皇上發現,太後是真的喜歡酸甜果茶,至今還在喝。到這草原上,還特意帶了易保存的鮮果,要繼續用果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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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爺用一種在北方燒烤攤上會被怒目而視的瑣碎方式點了串兒。
他命烤肉師傅凡擅長的烤品各來三串:一串隻要放粗鹽,做最原始簡單的調味;一串則放大廚自稱的秘製十香調料,但不放任何辣椒;最後一串則是十香料再加辣版。
這就相當於,師傅每一種烤品都要分三種心思來烤,沒種還隻烤一根。
當然,這燒烤師傅不會因皇上點的少而挑剔就不滿,相反他樂得不得了:皇上要求的仔細,才顯得看重。他帶了四個小徒弟進來,按照皇上的吩咐,飛快地準備,現場烤製起來。
皇上在等燒烤的過程中,示意薑恒先喝一碗放了淡淡胡椒和醋的銀魚蛋花羹:“直接吃烤出來又油脂甚重的東西,對胃不好,先喝一點湯。”
薑恒依言喝了小半碗,然後珍惜留著胃的容量,守著自己麵前一隻空空的銀碟,等著吃燒烤。
薑恒前世吃的燒烤不少,但因是在城市裡,並沒有吃過傳說中西北之地或是內蒙草原上最新鮮的牛羊肉——據說上好的肉,隻灑一把粗鹽就可以,純吃肉的本來香氣。
這會子總算吃到了。
草原上最好的小羔羊,一點腥膻味道也無,隻有純純肉香,肉還帶著一種彈牙的質感。
燒烤師傅一口氣烤製了幾十種串,膳房的小太監在旁介紹。
薑恒都不知道牛羊身上有那麼多部位可以烤,什麼肉筋、肥翅,胸口油,各有各的滋味和美妙。
皇上擱下烤串的時候,也不讓她多吃了。隻說以後想吃,就讓人從前頭膳房要就是了,畢竟炙烤的肉吃多了易上火。又說起草原上的地氣,從風水講到養生,給薑恒聊得兩眼發花。
不愧是一天折子嘩嘩能批一萬字的雍正帝啊,果然是有話講。薑恒覺得皇上某些時候特彆像養生的老乾部,很難想象這樣的皇上,以後還會去磕丹藥。
薑恒試吃完畢,見帳內隻有皇上和自己吃過,還道:“皇上,若論了解太後口味,莫過於烏雅嬤嬤。要不請嬤嬤過來嘗嘗?”
皇上想了想:“論起熟悉皇額娘的喜好,自然是烏雅嬤嬤最佳。然皇額娘是片刻不離她的,叫她過來難免會讓皇額娘提前知道,反而無趣。”
但想起方才薑恒是不吃任何內臟類的東西,可見人各有忌口,皇上就叫蘇培盛把所有串的肉品名錄給烏雅嬤嬤送去,讓她先勾出太後素日不喜的肉,免得那日敗壞了太後的胃口。
之後皇上再讓薑恒想了些配肉的小菜與點心,又探討了一下,那日怎麼布置,怎麼上菜才會讓太後更高興,這才放了她走。
薑恒告退走的時候,累的肉串都消化完了,心道:果然試吃沒有白吃的,還要兼職宴席策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