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查翊坤宮,查的就仔細多了。尤其還有皇後宮裡的司嬤嬤與貢眉親自跟著。
司嬤嬤見了葉嬤嬤,先就笑吟吟道:“當日儲秀宮一彆,葉妹妹過得還好嗎?”在儲秀宮裡威風凜凜訓導新人嬪妃,到處煽風點火的時候,有沒有想到今日啊。
葉嬤嬤噎個半死,索性轉過臉去不理會,結果一轉過去,就對上了慎刑司蘇嬤嬤的冷臉:“彆來無恙。”
葉嬤嬤差點像當日剛考完筆試的秀女們一樣哭出來。
蘇嬤嬤一生冷情,情緒少有劇烈波動,唯一要強點就在事業心上,不然也做不到慎刑司掌司的位置上。
今春她奉太後皇後兩宮之命去儲秀宮教新人妃嬪宮規,起初也是認真準備,抱著一定出色完成工作的態度上崗的。
誰料到了儲秀宮,葉嬤嬤處處跟她搶話就算了(其實這件事也不是算了),最要緊的是,當日儲秀宮一切幾乎都是貴妃宮裡定標準,蘇嬤嬤就是個擺設被擱在了一旁。以至於沒能按照她的教案,請這些小主們參觀下慎刑司,再好好‘講講’刑罰之事。
偏生趕的也寸,很快兩位新人嬪妃周答應和馬佳常在接連犯錯,惹得皇上太後發怒,太後更有明發回京的口諭,直指她們教導不善,還罰了她們四個人的半年月例銀子。
讓蘇嬤嬤這位一生要強的掌慎刑司老大,老臉上火辣辣。
此時狗狗大隊出動,第一個就搜葉嬤嬤屋裡。
年氏看著人與犬兩兩結伴搜查她的宮殿,看著皇後手下的司嬤嬤和貢眉,堂而皇之在她屋裡走走看看,明目張膽地拿東拿西,真是恨得牙都咬碎了。
且說查處夾帶進宮的物品,實在是非常好查。
宮裡所有的東西,除了銅錢碎銀子這種最小麵額的流通貨幣,其餘都有章有印,有跡可循。
比如金銀錁子,內務府出來的五兩以上的金銀,都卡著內務府的標記,妃嬪定製款也是如此:年貴妃把她的月例和金子拿去內務府變成小金魚,小金魚上也都帶著戳子。
其餘的東西更不必說。至今各宮隨便拿出一匹布來,緞庫還能對著檔,查出是哪一年進貢的,又是哪一年分發給哪些嬪妃的。
此時皇上發怒,宮門鎖一重,宮道鎖一重。尤其這翊坤宮,又是重點搜查對象,更是一隻鳥也沒有放出去過。哪怕年氏想過找機會把東西扔到井裡河裡也實在沒法子。
於是果然查出些宮外物件來,蘇嬤嬤都一總裝進了一隻銅鎖堅實木箱,當著眾人貼上備好的慎刑司封條,在封條上寫了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又請司嬤嬤和貢眉一起留名,證實是一起封的箱,不會出現趁機塞點什麼栽贓陷害的情況後,才命人將一箱東西送去了太醫院。
引橋跟在蘇嬤嬤身後,從翊坤宮出來,外頭的內監就依舊掛著鎖守在門口。
明明是日頭升起,宮中琉璃瓦上淌過金色的光芒,但引橋這樣回頭望去,卻隻覺得這西六宮第一宮的翊坤宮,光彩黯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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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恒終於迎來狗狗大隊的時候,已經是晚膳時分了。
她跟皇後正好反著,很喜歡威風凜凜的大狗。而且據她多年蹭旁人家狗狗來摸的心得來看,其實小型狗比較凶,大狗反而更加親人而溫順,脾氣好不說還不愛咋呼。
此時慎刑司司犬們已經勞累了一天,天氣又冷,薑恒能看到它們呼出的白氣和頭頂冒出的熱氣。
正是晚膳時分,狗狗們雖然訓練有素,但也不免抽著鼻子露出餓的樣子。
蘇嬤嬤聽說信貴人尋她,就過去了,原以為信貴人要打聽外頭發生的事兒,誰知並非如此。
薑恒先道:“我知道嬤嬤們今日必不能用各宮的茶水點心,委屈嬤嬤們了,來日再補上吧。”慎刑司這回是奉皇命搜查各宮的,自不能坐下吃喝。
蘇嬤嬤嚴肅認真表示職責所在後,就聽信貴人再問能不能將一碗紅燒小排給狗狗吃:“慎刑司的狗能吃外頭的東西嗎?我看它們都餓了。”
蘇嬤嬤都呆了一下,才回答道:“貴人,慎刑司豢養的狗,都吃宮中犬房特製的糧食。”
薑恒表示遺憾並理解,然後請蘇嬤嬤等人繼續去查:“不打擾嬤嬤了。”
蘇嬤嬤臉上略微露出一絲笑,告退出門。
當年在儲秀宮裡,她最看好的就是這位信貴人。如今看來,她人快要老了,眼光總算還沒老。且也托信貴人的福,她總算收到了一個合心意的徒弟。隻是如今還不能顯出來,要等引橋再經曆些,有了些資曆根基,才好正式收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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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薑恒迎來狗狗大隊的時候,落日餘暉中,慈寧宮裡,太後迎來了皇上。
隔著大扇玻璃窗,皇上還沒進門,太後就已經看到了他姿儀神色不如以往,有些蕭然之意。
於是皇上進門坐下後,太後就苦口婆心勸道:“慎刑司已經先回稟了晌午的查處的幾處主位宮中情形——並沒有什麼大不妥,皇上也可放心了。可見這後宮嬪妃裡,不懂事的人有,但真起了歪心邪念對皇上不利的妃嬪,還是沒有的,年氏也是為了爭寵,並不是要戕害皇帝。”
太後是個好娘親。
要是換一個不體諒兒子的娘,此時就該訓他:我說吧,我說你這樣偏寵貴妃沒好結果吧。當年你娘我不讓她做貴妃,你還執意冊封,這會子傻了吧。
但太後是心疼皇上的。她也知道皇上是個重感情的人,生怕皇上被情傷到,慪壞了身子。為此,還罕見替年氏說了好話。
“哀家想著,年氏大概是一時糊塗才做出這種事來。也是她近來少見你,心裡發急,才做了錯事。有錯當罰就完了,切莫長記在心上。”
皇上有些唏噓感動:這就是親娘啊,怕他難過。
太後在皇上跟前,能說兩句為年氏開脫的話,差不多就是捏著鼻子忍著難受的極限。
見皇上點頭應下,神色剛正表示要按規矩處置,除了氣惱,倒沒有多少被愛妃背叛的傷心,太後才鬆了口氣。
皇帝兒子沒事,太後心頭大石放下,轉頭就開始自己修理貴妃。
“反正也是禁足,就讓她把宮規抄起來!每日不抄夠四個時辰不許停,再將抄了的宮規拿來哀家看看,彆鬼畫符似的糊弄人!”
烏雅嬤嬤忙去傳旨,心中感慨:不過半年光陰罷了,這出題的人,終於淪為自己要學要抄宮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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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頒金節,內外命婦入宮請安。
命婦們進宮時,年嬪還在禁足中——曾經赫赫揚揚貴妃忽然變成了嬪,當然是大新聞。
十三福晉,十四福晉都屬於比較了解內情的人,不會亂打聽。但擱不住八福晉九福晉等人對宮闈八卦,尤其是負麵八卦非常感興趣。
給太後請安的時候就暗戳戳的問起來,把太後新做了一件超美超仙紫色外罩坎肩的好心情都弄沒了,很快叫她們散了。
太後可以遣散眾人,皇後卻不能直接下逐客令趕走這些同輩的妯娌們。
八福晉坐在皇後宮裡笑道:“今年年景倒好,外頭據說風調雨順的,怎麼瞧著宮裡不太順當:聽說今年新進宮的妃嬪,雖進了儲秀宮學過規矩,卻還是屢屢犯錯不是得罪了皇上就是得罪了太後娘娘。”
九福晉接腔:“聽說還有從木蘭獵苑被遣送回京城的?還當著大公主的麵?真是丟人丟到了出嫁的姑奶奶跟前!”
皇後也有點詞窮。
宮裡兩個大活人新人妃嬪被廢了位份,實不是能捂住的秘密,頂多是把犯錯的具體過程掩住,但這倆人位份都沒了人也再不出現,有心人肯定會知道。
八福晉甚至拿起麵前乾果碟裡準備的瓜子仁,用帕子墊著吹了吹並不存在的細皮兒,繼續對皇後道:“新人嬪妃們年輕毛躁也罷了,但最叫人吃驚的還是貴妃,不,年嬪娘娘啊。這當時新人入宮進儲秀宮學規矩的事兒,不還是年嬪提的嗎?怎麼還沒轉過年去,她自個兒就因‘規矩不當’被降位了啊。”
“話說整個頒金節也見不到年嬪,到底怎麼回事,皇後娘娘也說給我們知道一二。如今外頭傳的很不好聽,皇後娘娘說給咱們實情,出去也好幫著分辨不是?”
如果說八爺是一碗清香的綠茶,那麼八福晉就是一把嗆口小辣椒。
皇後努力在腹中運氣:不能惱,惱了她們更有話說了。
於是隻端著觀音菩薩似的臉,對八福晉不鹹不淡道:“從前咱們都是皇室的兒媳婦,那時候宮裡什麼規矩來?那時候打聽宮裡娘娘們的事兒是什麼罪八福晉都忘了不成?如今咱們是來過祖宗的節慶,念祖宗的舊恩,行祭祀天地祖宗這等要緊事的,不是村口伸著脖子等著聽家長裡短的婦人。”
八福晉待要再說,十四福晉就已經插進話來了:“八嫂八嫂,你看我這兩個月胖的。”
所有人都去看十四福晉。
八福晉方被皇後點為‘村口婦人’,此時就沒好氣對十四福晉撇嘴:“是胖了不少,十四弟不在京中,你倒是心寬體胖,瞧這臉圓的,倒像是十五的月亮在你臉上套了模子印出來個餅似的。”
皇後眉毛都豎起來了:十四福晉出聲顯然是為她扯開話題,但這老八媳婦也忒刻薄了吧!
作為皇後娘娘親妯娌,十四福晉當然要衝出來幫自家嫂子。
聽了八福晉的刻薄,她也隻是笑嘻嘻道:“八嫂這是錯怪我了,我這不是心寬體胖,這是忙碌胖呢。我們王府裡孩子多,逢年過節都吵吵嚷嚷的,我自己膝下那幾個,不是年紀正纏人的皮小子,就是要上心教她的姑娘家,真是半分也脫不開身!還是八嫂好啊,府裡隻有弘旺一個阿哥,獨苗苗一個,所以八嫂有閒暇,素日打聽的宮裡宮外新鮮事也多。”
八福晉聽到一半就回過味來,臉都青了。
沒錯,廉親王府從先帝爺起就有自家的心病:八爺八福晉感情不壞,但一直沒孩子。八爺也有幾個可心的侍妾,去的次數也不少,還是沒孩子,要不是幾年前終於有個侍妾生了弘旺阿哥,旁人看八爺的眼神更要同情了:廉親王是真的身體‘不行’啊。
所以子嗣少這件事一向是廉親王府的軟肋,禮貌的人,或者說怕得罪廉親王府的人根本不提這一茬。
可十四福晉不怕,她笑嘻嘻撿了根鐵棍子,對著廉親王府的軟肋猛戳。
這一場妯娌聚會不歡而散後,十四福晉還約著十三福晉一起去拜見太後。
十四福晉將方才的話都跟自己親婆婆說了,太後聽了也作惱。
十三福晉原本在一旁安靜聽著,此時便帶著些思慮開口道:“太後娘娘,眼見就是過年,若是挑兩個品行貴重的妃嬪略升一等,娘娘覺得可行嗎?正好顯出皇家的恩德,也示於命婦們後妃還是行於規箴的多——那些犯錯的不過是自己糊塗。”
就像臣子都是惡臣,君主不會是明君一樣。後宮也是這個道理,要是嬪妃們各個都在犯大錯,說明太後和皇後失職,甚至也影響皇上的盛譽。
若是趁著年節下升兩個妃嬪,便是對外彰顯:宮裡是德行出眾嬪妃多,可見太後皇後娘娘榜樣做得好,那些犯了錯的是自己糊塗,這麼好的條件還沒給熏陶出來。
相當於學習好是老師教的,考不好是自己笨的。
太後沉吟半晌,顯然是聽了進去。
之後便對兩位晚輩福晉道:“這宮裡年節下內外命婦鬨哄哄的,今日你來磕頭,明日我來請安的。可也隻有你們兩個為哀家想想,會體諒皇後。”太後又賞賜了一番才讓她們回去歇著。
十三福晉在宮門口與十四福晉道彆上了馬車。
她抱著手爐凝神:方才太後把她的話聽了進去,也算是因勢導利能幫一點信貴人吧。不光她家爺囑咐她要是能伸手的時候幫一把信貴人,十三福晉自己也一直記在心裡。
先帝爺晚年的三年,他們府上寥落了,過得著實淒涼,人情冷暖趨炎附勢三日都能看出來,何況是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