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這大半月不進後宮,不光是為了年氏把他送給宮女的事兒而生氣。
更多是因為前朝真的有事。
隨著會考府成立的時間門越久,工作越嫻熟,其‘審計局’的工作逐漸從京城輻射到了各地。
國家,國家,國有時候跟家是一樣的。
尤其是一些大家族,日常運轉的流程,其實就是國的縮影。
這會子還沒有《紅樓夢》這本奇書問世,然薑恒記得裡麵很多情節。其中有一章“烏莊頭年底到寧國府交租”被她當做‘古代肉食指南’來研究過——賈府光日用吃的豬肉就分‘暹豬、湯豬、龍豬、野豬、家臘豬’五種。
可見甭管生產力多麼低下的年代,上層階級總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
但此時薑恒想起的卻不是各色吃食,而是烏莊頭的哭窮。
他作為管著寧國府田地的總莊頭,到了年底來交寧國府應有的糧食和銀子收入時,卻少交了一半。問就是遭了災,問就是一年裡半年不下雨,剩下半年雨不停,問就是天災**實在沒收成更沒錢。
這是一個家族。
放在一個國家何嘗不是這樣。
各省的錢糧稅賦,很多都交不上來,每年年底交到京城皇帝手裡的隻有哭訴艱難的折子。
在這個科學技術不足,信息傳遞緩慢,甚至隔了村子就言語不太通的年代,皇上坐在紫禁城裡,要想知道各地是否真的有災並不容易。
既不能放過謊稱天災中飽私囊的地方府尹,又不能搞一刀切,逼所有地方都交足錢糧——一地若真有天災禍患,再不輕徭薄賦,百姓們真的一點活路都沒有了。
因朝廷的官是走官製,官員來回調任,官員們要保住的是自己的烏紗帽,而不是這一地百姓的生活。如果京城非要力逼當地交足錢糧,官員大半會選擇重重苛派民間門。
若是激起民憤民怨乃至揭竿而起,又是一場大事,且極損帝王名聲。
坐在紫禁城的皇上,想知道一點地方的真相,分辨‘天災’的真假,真的很難。
而雍正帝想出來一個最樸素也最實在的方法,那就是肝。
朕親自來肝,朕帶頭來肝!
一個地方,如果隻有一個人能上密折,那就是隻手遮天,如果有十個人能上密折,大事被瞞報的風險就會大大降低,如果有一百人能上密折,而且是彼此競爭的一百人,那皇上得到的消息絕對會迅速準確很多。
當然,一人上密折和一百人上密折,皇上的工作量絕對不一樣。
世上沒有輕鬆又有效的捷徑。
做到這個位置上,皇上就準備肝到底的。
除了在數量上肝,皇上在頻率上也肝了起來。
大清審計局會考府成立後,皇上便改了每年年底清查上交錢糧稅賦的舊例——每年查一次,那豈不是給你一年的時間門做假賬。
來,朕加加班,會考府加加班,每年不定期抽查各省幾次。
想像烏莊頭這樣,到了年底才帶著估算量一半的租子前來交賬,然後信口胡謅這一年裡各種風雲莫測天氣的情況,是不可能存在了。
京中聖旨不一定哪天就到了,限期上交轄內賬目,逾期就罰。
而交上來的賬目還要經過會考府審核,若是審核不通過,就會有朝廷專員下派當地,就地勘察民情和賬目。
不得不說,山高皇帝遠,不光對皇上有影響,對官員們影響也很大。
京城的官員是這半年領略了皇上的手腕為人,老實了許多,但許多地方官員還沒回過味來呢。什麼會考府,聽都沒聽過,照樣按照先帝時候報災荒和假賬,把錢往自己口袋裡裝。
就這樣的官員,皇上整理了很不少。
隻是當時在獵苑,跟京中消息往來不便,就先攢著了。
自打回了京城,皇上就把他們像掃小垃圾一樣歸了歸,準備一總掃起來。
在料理人之前,皇上還不忘先要債。
前些日子,皇上在朝堂上公布:“經會考府核準,去歲各地虧空銀兩共計一百五十九萬兩千九百五十七兩六錢三分,限今年補齊。”[1]
皇上居然精確到了三分!
彆說朝臣們,連會考府本部門的官員都震驚了:皇上當時是囑咐了賬目務必毫厘清楚,分毫不錯。他們謹遵吩咐,確實這樣清算了。
但實在沒想到,皇上真的就這樣公布了。
這是一分都不放過啊。
很快,皇上還公布了犯錯官員名單和懲處。
懲處非常簡單粗暴:在今年年前補足稅賦欠銀的,可以隻丟官不丟家,在今年之前補不完的,抄家彌補虧空;情節嚴重抄其一家不足以彌補的,就把抄家範圍擴大到有過銀錢往來的家族並親戚家;一大家子都抄完,還彌補不上虧空的,可以拿腦袋來暫抵。
注意,是暫抵。
不是抵消。
“不要以為一死就完了。朕不是任由你們糊弄的呆子!凡官員,大多是世家大族出身,彼此相護,一齊在任上貪銀子。到事發的時候,大家族擅棄卒保車,隨意推出一個做過官的族人來抵賬,將所有虧空都算到他身上去,隻以為死一個人就算完了,從此其餘人都可安心享受這貪來的富貴,那你們是做夢!”
“凡有虧空沒還清的家族,子孫參加科舉概不錄用,直到還完為止!”
皇上說一句,朝臣們的臉色就呆一分。
這,人死了賬還不算完?
彆說,許多人打的還真是皇上說的主意,犧牲一個保一個家族是常有的事兒。人死如燈滅,再要債就是閻王爺的功過薄了。
沒想到皇上就要做這個閻王爺!
朝臣們還是太天真了些。
皇上還沒閻王完。
這一天注定會被記入雍正一朝的史冊,在這一天,官員們受到了極大的心理創傷。
皇上說完死人也得還錢,除非全家死絕,否則子子孫孫愚公移山還錢外,又說起了另一件事。
“如今各地能上密折的官員上千,各省有無天災,朕心裡清楚的很。若是再有謊稱災情的,從重治罪;私自加稅於民間門的,從重治罪。”
他頓了頓,望著下方呆立的群臣,說出了最後一條:“若有科道禦史參奏一地府尹,情況屬實者,該省督撫一並治罪!”
連坐!
官員們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隻要不連坐,就可以你撈我我撈你。
下屬替上峰承擔些黑鍋,暫時吃點虧,隻要保住了上司的根基不倒,就終有起來的一天。
可現在,皇上直接截斷了這條路。
什麼你保我,我撈你,你倆捆在一起下去吧!
便是彼此沒有勾結,府尹犯錯督撫不知,至少也是個疏忽瀆職,領導責任給朕負起來。
這天下就是這樣,誰坐的位置高,誰要擔更大的責任。就像天下若出現瘟疫天災,泰山地震,日食月食等事兒,皇帝還要罪己反省一下為什麼老天爺不高興,當官員當然也是如此。
想當督撫還想事不關己,哪有這麼好的事兒。
且說皇上這一係列舉動,不是重錘了,這簡直是一串子天馬流星錘。
把臣子們砸的頭暈眼花。
而皇上也迎來了預料之內的官宦豪紳勢力的反撲。這裡麵當然也少不了八爺等人的煽風點火。
最讓皇上生氣的就是弘時,居然也被老八忽悠著,傻乎乎來勸自己皇阿瑪‘寬容體諒’。皇上想:朕對你這個兒子反正是夠寬容的了。
不過連張廷玉這樣老成的人,都曾私下擔憂問過皇上,是否行事太雷厲風行了些,一下子把人打的太痛,會不會過剛易折,甚至提起了王安石變法的失敗:“當年熙寧變法,細算起來,也於民生有利,隻是……”
皇上直接打斷:“王介甫隻是宰輔,朕是皇上。”
張廷玉長揖到底,不必再說。
是啊,眼前這是皇上。而且是與前明後期的皇帝截然不同的鐵腕帝王。
前朝萬曆皇帝想立庶子朱常洵為太子,卻不能自主,要與朝臣拉拉扯扯幾十年,惹出漫長的國本之爭,君臣角力至此,竟是個均衡局麵。到頭來甚至皇帝還略輸一籌,最終委委屈屈順從朝臣之意立了長子。
可現在不同了,皇上說立哪個兒子為太子,臣子們是絕沒有置喙權利的。
想置喙國本也行,腦袋壓上就行——先帝爺時候立太子廢太子,最終幾王奪嫡,涮了多少臣子。當時大臣們就像排隊排半天,發現攤子撤了的冤大頭一樣茫然。
但也沒有人能阻攔先帝爺的心思。
今時今日,皇上就要對臣子這樣嚴苛,改革實施的這樣絕對,也就隻有這樣了。
當今的態度很明白:覺得在我治下活不下去,可以彆勉強自己,你都舍得死,朝廷還不舍得埋嗎?正好把剩下的家族抄一抄,又是一份用之於民的收入呢。
張廷玉也隻提了這一次,就陷入了無邊無際加班海洋中。
皇上的政策雖好,伴隨的就是大量工作量的提升。
=
此番朝上掀起的驚濤駭浪,薑恒並不是從秋雪處聽來的。
秋雪再能打聽消息,到底層次還不夠。她隻能聽小太監們說說,哪個王爺大臣又挨罵了,皇上又命人傳出去了什麼聖旨,罰了誰家。
這種朝堂上公然宣布的大事,小太監們反而不配聽見了——就算聽見一言半句,也根本不懂。
關於皇上近來大刀闊斧討債填補虧空之事,薑恒是從十三福晉這裡聽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