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張廷玉於府中奉召進宮的時候並不緊促慌張,因他根本還沒有睡。
皇上今日回京,從城門入宮門的路上都沒有閒著,召了留守京中的怡親王前去接駕,還令王爺入馬車一並乘車入紫禁城,想必是趁著路上就問過了這些時日京中有無發生大事。
可謂是一絲時間門也不放過。
張廷玉奉皇上的勤政如聖旨,自己也跟著肝起來。
因皇上信重,點他為機要大臣,參與吏部、戶部、會考府等多處朝中要部,人人都道,本朝雖無宰相之名,但他張廷玉實則就有宰輔之實。
甚至皇上於今年過年時還施了一項大恩典:許他將來配享太廟!
毫不誇張的說,當時張廷玉就如同被天降隕石砸中,與其說是驚喜不如說是見到天外來客似的整一個不可思議。
配享太廟,他是漢臣啊!本朝於他之前從無漢臣配享太廟的!
且縱觀史冊,從有太廟一說起,能配享太廟的功臣總不過二百餘人,實在是一個皇上能給出的最好嘉獎:不但是官職財富,更有名垂青史。
於是張廷玉再無旁念,就是使勁乾。為了這份知遇之恩君臣之分,他就更要勤勉。
要是不鞠躬儘瘁嘔心瀝血,他自己都覺得對不起太廟。
倒是皇上還常勸張廷玉休息。用皇上的話說:“於馬車和轎中批閱公文,實傷目力,卿家切勿如此行事。”
但奏折繁多,張廷玉等人作為替皇上篩選折子的一線工作人員,既要保證把要緊有用的折子儘快篩出來遞上去請皇上批複,又要保證被他們篩下去放在二批次的折子裡沒有漏下亟待處置的,可謂是工作又重又急。
上下班路上占得時間門太多,虛耗著張廷玉覺得甚是可惜。
於是依舊在轎馬上批閱公文,爭取到了部裡直接就往下發,或是往上遞,做好第一流的中轉站。
果然視力有些下降,張廷玉往太醫院診治過後,就收到了皇上禦賜的西洋眼鏡兩架,同時還有房子一座——既然上下班路上耗時長,那就給你發房子,讓你住近點,免得以後在路上批折子損眼睛。
張廷玉更是覺得無以為報,繼續以極度的熱情投入工作。
此時他正在燈下寫這一天見過的同僚,經手過得事情條目:這是他多年的習慣了,這一天過完,甭管多晚,甭管身體多疲倦,隻要沒病到這一天爬不起來,他都會在晚上寫密冊,把這一日所見政事尤其是皇上召對之語,全部記錄下來。[1]
人的記憶會出現偏差,總歸是落在紙上更靠譜。
因而宮裡來人宣他的時候,他還在伏案工作。
一看表,皇上居然晚上急召,想來是有要事,於是張廷玉立刻收拾著出發。
夫人正讓廚下做好了桂花糖羹點心,剛親自送來想讓他吃一碗呢,就聽說宮中急召,老爺已經隨內監入宮去了。
其夫人姚氏隻好將糖羹自己吃,邊吃邊對丫鬟道:“老爺是從先帝爺起就禦前聽差的,倒也沒見如此沒日沒夜。”
丫鬟不懂外頭事兒,隻是奉承道:“可見老爺得萬歲爺的器重!”
姚氏自己用完了點心:行吧,聽說如今禦前都備上了攢盒飯,各色冷盤茶點也都擱在南書房隨意辦公的大臣們吃用——起碼不用擔心他餓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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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廷玉並不餓,他坐在轎中,將皇上離京這小半月的事兒在腦中過了一遍。但這隻是他的慣性,皇上驟然召見,多半不是為了詢問他日常政事,否則今日下晌回宮後就可留下他細問。
而皇上卻是在見過十三爺之後,就沒再召旁人,直接給太後請安去了,想來是對他們還放心滿意,不再當日垂問。
那這會子叫他必然另有旁事。皇上這性子,實在是急。
是為了什麼呢?難道有緊急軍情。若是的話,是準噶爾?青海?藏地和碩特部?還是安南?
想到青海,張廷玉就想到現在在京裡頂著虛官職,實則做無業遊民的年羹堯。
張廷玉其實跟年羹堯一樣,都是康熙爺先提拔起來的人。在康熙一朝就是嶄露頭角的人物了,與李衛田文鏡等人不同,不是皇上親手提拔的臣子。
所以張廷玉常用年羹堯來提醒自己:要做個謙恭懂事,一門心思做事的臣子。皇上是新君不假,但皇上登基時是三十五歲的新君,可不是五歲的新君。
先帝的為人比較廣博深靜,凡事都通一點,也十分講究平衡。從兒子間門的勢力平衡以至於諸位皇子奪嫡的熱鬨就可知康熙帝權數爐火純青。兒子們臣子們勾心鬥角,皇上就看著他們演,甚至伸手調撥著他們演,平衡玩弄多於決斷,朝上就顯得一片歌舞升平。
但當今明顯不同,他的性格在於強硬:做事時專精一點,他不常玩各種平衡的花式,更擅以力破巧,不給官員們虛與委蛇的時間門,犯了錯還想支吾一二那簡直不可能。他的舉動就直接在說:看,墳在那,給朕爬。
如今宅子離紫禁城是近,以至於張廷玉才發散了一會兒思維,就已經到了宮門口。
到了宮裡,臣子是不能再坐轎子的,隻能步行。
於是張廷玉快步往養心殿走去。
隻是他走的再快,家離得再近。也不如今晚就正好宿在乾清宮西配殿的怡親王近。
皇上跟怡親王今日在回宮路上就已經談講了一路,但還有些話尚未說完就到了紫禁城。
皇上出了趟遠門回宮第一要事當然是去給太後請安,之後又聽說磁石事,放心不下往永和宮去了,便令人傳話怡親王夜裡留在宮中。
此時正好了,怡親王就成為第一個跟皇上探討甘特圖的人。
怡親王奉召進養心殿後看皇上神采奕奕,竟無下午初見時外出後的疲憊之色,又見屋內無人,就不禁兄弟私下裡玩笑道:“臣弟聽聞,皇兄去見信嬪娘娘去了,果然之後神色大不一樣哦。”
皇上一向是覺得十三弟哪哪都好,唯一的缺點就是沒有缺點太優秀了,而且太謹小慎微了。
自己給他的優待他總是謙辭不受,顯得生分了些。
所以十三爺親近開玩笑的時候,皇上都很寬容,從不訓斥不說,甚至很捧場,含笑拿筆指了指他道:“你過來,朕給你看樣東西,保管你神色也不一樣。”
大清財務部部長兼審計局局長,每日經手事千頭萬緒的怡親王,在皇上給他指畫了甘特圖的用處後,果然立刻上心起來。
他眼睛也放亮了:“這圖雖然粗疏,但十分簡明。皇兄,若是咱們將朝中諸事化為這種圖形,作為日常備記,隻怕比滿篇蠅頭小字,條陳紀要簡便!”
皇上頷首:“她宮中宮女太監的都識字不多,且沒有極得用的。到了嬪位上,處處還要她自己操心。之前她的賬目上就全是象形圖,就是為了識字不多的宮人能看懂。”
“這些條框也是如此,為的是宮女們也能看懂,到了時辰可以提醒她行事。所以倒是簡單明了,看過去清清爽爽的。”
“倒是咱們在朝上久了,文武都是熟諳文製之人,落於筆墨時不用典故都顯得粗俗一般,許多時候反而累贅。”
真正有辦事效率就好了,倒不用洋洋灑灑文辭精美一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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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十三弟看完,皇上就命蘇培盛上前將永和宮中取走的圖收好,自己坐於案前。
十三爺見皇上跟前鋪開一張桌麵大的紙,已經標好了今年剩下的月份與朝上幾件大事,就道:“皇兄是要自己再畫一張圖給張廷玉等人看?也是,宮中娘娘的筆墨總不好在朝臣手裡傳閱。”
邊說邊也尋了筆來蘸墨,準備跟皇上一起繪製圖表。方才他已經弄明白了這種條形圖的本質。
皇上直接讓出左側一半的縱軸來讓怡親王動筆:“將你想著今年要改的舊例寫在上頭,朕在這邊選定時日。”
又微歎道:“活頁冊也罷了,但這樣的圖將來在朝上用開了,若有人在皇額娘跟前風言風語,指她後宮乾涉朝政,就總是一樁罪名。”
十三爺也跟著感慨:“可惜信嬪娘娘並非在朝上做官的朝臣,否則說不定又是沈括一流的人物。”
薑恒原本也擔憂過,自己偶然拋出些非該時代的想法,會不會引得人注意。直到她開始看沈括的《夢溪筆談》,這種想法就自然熄滅掉了。
沈括以一人之才,將北宋年間門幾乎所有科學技術都往前推動了一步。甚至完全不搭邊的學科都齊頭並進——一邊在數學上開發了高等等差數列,一邊研究樂譜音階寫了好幾本樂理書;一邊改進天文儀器測算曆法,一邊收集醫方寫就醫書。
甚至還是古代第一個給石油命名,試著煉製石油的人——拋開官宦仕途不談,隻說在科學發明上,沈括都不隻是六邊形戰士,他簡直是個十六邊形戰士。對了,包括薑恒現在用的磁石,人工磁化也是沈括的小實驗之一。
薑恒看《夢溪筆談》的時候就整一個膜拜。而皇上也對這套書極熟,擁有一套皇室珍藏版:因沈括除科學發明外,還在水利和經濟方麵頗有見地,至今戶部在鹽政問題上,還在化用其穩定鹽鈔之法。
皇上前些日子還就沈括的‘錢利於流’觀點,讓臣子們以此為題,寫關於邊境貿易與經濟發展的條陳上來。
薑恒早就知道,永遠不要小瞧古人的智慧。管中窺豹,北宋能出一個沈括,這漫長的曆朝曆代史書中亦有旁的天牛之人。可以說古兔的曆史上真的是群星閃耀,光照萬世。
在農耕為主的自給自足經濟中,勤勞的古兔從未落後於人,甚至在各方麵一直是世界的領先者。
薑恒再想想自己這點跟‘辦公效率’有關的想法,就覺得不過如此了。
現代教育帶給人的是一種廣度。
皇上就覺得她天然聰慧,似乎什麼都一點即通,其實正是拜現代教育的全麵性科學性所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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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最終將其取名為軍機圖。
自己畫一遍,才越發覺得這圖好用。也越發體會到了薑恒為什麼要用很多可移動磁鐵來代表進度,這圖最麻煩的地方就在於計劃通常是靈活變動的,總要塗抹重畫很浪費時間門。
皇上就給造辦處安排了新活:做一些大小不同的鐵屏,並數千顏色各異的磁鐵片送到養心殿來,
待張廷玉等臣子齊聚養心殿時,皇上已經帶著怡親王畫完了第一張軍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