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今日來跟太後將話說透,原就是發自肺腑的。
更不會讓妃嬪替自己擔事。
他待臣子都是明旨“天下後世或以為是,或以為非,皆朕身任之,於臣工無與也[2]”,不讓臣子替自己背鍋。
何況信嬪是自己的人,他既然來跟太後說這件事,當然要慮著太後誤會是信嬪恃寵而驕不肯後宮進新人。
皇上搖頭:“她並不知道。朕隻是自己這樣想著,便先來與皇額娘說。”
太後最後也是一歎一笑:“罷了。都隨皇上去吧。你不是先帝爺那等八歲登基的皇帝,哀家也不是孝莊太後那般能夠操心勞力的太後。幫不上你什麼,總不能還倚著長輩的身份,強令你做些什麼不樂意的事兒。”
“若是辜負了你為天下萬民的誌向,哀家才是對你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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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這夜與太後剖心相談甚久,隻覺心中塊壘消除了不少。
談的是今生事,太後卻不知,皇上彌補的是從前多少年的深憾。
前世他比這要忙的多,也可以說不要命的多。
但人都不是石磨,能夠永恒的沒有情緒的轉著。有時候皇上也覺得疲憊深重,也覺得委屈,可並沒有長輩親人能訴說。
養心殿裡的佛堂,仿照乾清宮的偏殿一樣,掛著先帝和太後的像。
皇上有時累的緊了,就會去佛堂盤膝而坐,與阿瑪額娘說說話,訴訴苦。隻是他心中清楚,他對著傾訴的,是他擬想出來的愛護體諒他的父母。而並不是已經仙去的真正的康熙爺和孝恭仁太後。畢竟他真正的父母,一個是君心難測的皇上;一個是更偏心弟弟,在他登基後,甚至都不肯當太後的額娘。
從頭到尾,能聽他傾訴的長輩,也隻有捏造出來的慈愛虛像而已。
可如今,他終是有了會安慰他體諒他一切決定的長輩。
太後方才的眼淚,也是落在皇上心裡,填補了很多年前,他坐在兩張畫像前的傷感。
“去素心堂。”出了月壇雲居,皇上坐在轎輦上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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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皇上到了素心堂後,卻被告知信嬪不在宮中,而是去金魚池看魚了。
皇上止住內監要去通傳請信嬪回來迎駕的步子,隻道:“朕過去。”
方才與太後說過話後,皇上並不覺得累,反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開闊心境與一種親人體諒下越發要繼往開來奮進的激動。
也急迫的想跟信嬪說說話。
自己這樣的選擇,她能明白嗎?這樣來自於他的鄭重的長久信任,她會擔負起來,在接下來永遠不變地陪在自己身邊嗎?
前世的十多年印證過這裡的許多人,可唯獨她,是這個世界新鮮的。
皇上原本隻是漫不經心看過去一眼,卻又偏生撞入了眼中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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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恒伏在欄杆上,並沒有讓人點燈聚魚,隻是就著夜裡道路上點著的宮燈,看著尾巴如扇的金魚隨意遊動,自己出神。
哄睡了女兒後,她出來散心兼思考明年選秀後的工作環境。
不知怎的,看著遊動的金魚,她思路逐漸跑偏,從明年有新人入宮這件事,偏到了皇上對後宮的近乎禁/欲的冷淡上。
她原本以為自己不用到三年後新人入宮的時候,還在考慮專寵這個問題——她一直覺得懷孕那段時間,就足以替自己摘下專寵這個帽子了。
有孕的妃嬪會被撤掉綠頭牌,皇上應當去翻彆的牌子。
可皇上竟然真的就一直沒有翻牌子,以至於她頭上的帽子帶的更牢了。
當然,這也跟皇上有很長時間不在宮裡有關係——她懷孕的時候,皇上正在計劃著一鏟子同時鏟走年羹堯和隆科多,往木蘭圍場去了好久。
鏟走這兩個根深蒂固的朝臣,前後也需要做足準備,根本就沒有功夫行走於後宮中。
薑恒記得,那段時間皇上探望她也不多。
她越發發散思維起來:其實就在她沒懷孕的時候,皇上的翻牌子也是很有限的,幾乎平均不到一月一次。所以敬事房張玉柱有段時間都愁的瘦變形了。
“大熊貓。”薑恒伏在欄杆上自言自語,皇上簡直像個大熊貓。
從數量角度看,皇帝跟大熊貓一樣都是稀有物種。此外,皇上還有一點跟大熊貓很像,據說大熊貓一年發/情一次,是標準的冷淡體質。
於是薑恒至今還記得在草原上皇上接連兩日過來的事情,因為那實在是太特殊了,簡直是破天荒!
難道再世為人,就真的看破了紅塵,沒有那些世俗的欲望不成?
薑恒眼前看著是魚,但其實已經浮現出皇上穿上熊貓裝慢吞吞翻個身的樣子,又忍不住笑了。
“在想什麼?”
要不是欄杆高,薑恒隻怕要嚇得跌到金魚池裡去。
皇上的聲音驟然在耳邊響起,實在是驚雷一樣。
她在心底在條件反射回答:在想皇上你轉世的代價是不是被沒收了欲望。當然這樣的死亡回答隻能在心裡想一想。
於是麵上隻是搖頭:“臣妾看魚看迷了。”
皇上莞爾,握住她的手腕將她輕輕拉起來:“夜裡石頭上冷起來了,彆伏在欄上,仔細寒氣入體。”
薑恒聽他這樣細致關懷,想起他與自己常說起養生之道,腦中又浮出了另一個想法,皇上是不是前世嗑藥以至於磕出了陰影,所以格外在禁/欲養生……
而皇上見她始終魂不守舍似的,還以為她是讓明年新人要入宮的消息給打擊了。
“是皇額娘……還是皇後,跟你提了明年秀女入宮的事兒?”
薑恒低頭回答道:“皇後娘娘與臣妾說了一回。”
她接著還想跟大領導表白一下,雖然自己帶著專寵的帽子,但絕不會打壓新人的態度:“娘娘還說讓臣妾跟著學點宮務,到時候新人進了儲秀宮……”
皇上見她這樣垂著頭說話,就打斷道:“明年不會有新人進宮。”
果然就見她極為驚詫抬頭,雙眸一瞬間亮的驚人,像是極晴朗的夜空中,星星忽然閃了一下。
皇上被這種態度熨帖到了。
而薑恒則是實實在在震驚了:難道,皇上你真的走上了禁、欲換壽數的道路嗎!
兩個人兩兩相望片刻。
皇上在她震驚的目光裡倒是漸漸平靜下來,接下來的話從容道來,像是風止雨落那樣自然。
“朕有許多想做的事情,隻覺得時間怎麼也不夠用。”
皇上順著金魚池的邊慢慢走著,示意薑恒跟著他。
而蘇培盛帶著人退遠了些。
“朕每日一睜眼,腦中就有無數事,睡前的時候,也總要想著明日該做什麼,盤算著近來該收到哪裡的折子,為何耽誤還未送到。”
“要不是身體扛不住,朕可能會一直在養心殿坐下去。”
皇上側頭對她笑了笑。
“故而朕實在累了,要暫時離了朝政的那些時刻,就隻盼著能有一處靜心安心。如今既已經有了你,也有了敏敏,朕見了你們便覺得煩惱全消,已然夠了,又何必給宮中多添人添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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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能夠消耗的精力和情緒都是有限的。
薑恒還記得她之前玩過一個模擬做皇帝的遊戲。
在遊戲裡,每天隻有十二個時辰,‘皇帝’選擇了見妃嬪就不能見更多的大臣,選擇征戰四夷刷軍功值就注定少了時間管理京城內政,選擇沉迷享樂就注定把控不住朝政。
遊戲尚且如此,何況是真實人生,遠比這些要累。
皇上之所以多少年來對後宅後宮都是單線寵妃模式,正是因為前朝在多線並行,還是極限多線並行。
而後宮僅有的單線,還時不時就像風箏線似的斷一下跑遠了,先去極限忙前朝的事兒。
這就是他的選擇。
皇上覺得薑恒跟他像真沒錯——薑恒當時在玩模擬皇帝遊戲的時候,就把勤政值刷的老高,但後宮美人收集度就很是荒蕪,一般都是為了‘身體健康數值’才會停止刷勤奮值,偶爾去後宮晃一下。
當時當日的她,恰如此時時刻的皇上。
那他想要的是什麼,薑恒也就知道了。
她停下腳步,扯了扯皇上的衣袖:“臣妾會一直這樣陪著您的。永和宮會永遠是讓皇上放鬆安心的地方。”
他需要的是人生的充電站。治理國家萬重壓力是一種極大的消耗,他需要能夠暫時歇一歇的地方。
皇上聽她這麼說,就覺得夠了。
她既然能明白,自己的選擇和情分就不是錯付的。
他伸手握住薑恒的手,似乎是答非所問:“許多朝臣覺得朕嚴苛,喜怒難以琢磨,常上折自陳惶恐涕零,伏聽聖訓,惶恐不可終日。”
皇上搖頭:“其實朕真正的心思,真正的聖訓,早已經說過無數遍了。朕給許多臣子都寫過:君臣之間唯求一個誠字!隻要君臣同心為國為民,偏生他們都做耳旁風,隻是自作聰明揣度朕的心思。”[3]
薑恒看著皇上,他是在告訴她,他需要的從來是誠而已。
可其實她早就知道。
她看過他朱批的許多折子:與許多大臣都赤赤誠誠寫下願我君臣開誠同心。
在這方麵,他坦率的不像一個皇帝。或許世人會盯著隆科多年羹堯說話,卻不去看皇上是如何信任又從始至終厚待著十三爺、張廷玉、鄂爾泰等人。終其一世,沒有辜負他心意的臣子,他也未曾辜負過任何一個,給了怡親王府雙親王爵不說,還有一個鐵帽子王;給了鄂爾泰和張廷玉配享太廟的榮耀。
尤其是鄂爾泰、李衛、田文鏡幾人,並非毫無瑕疵,他們也曾在辦事的時候犯過錯誤,甚至還不是小錯。可為著他們的本心是正當的,為著他們的忠心,為著他們的勤勉辦事,皇上就都原諒了並且長篇大論寫折子教導他們如何更好的辦差。
如此領導,實是能乾臣子的伯樂了。
但凡工作過的人,都會知道,要想遇到這樣的領導有多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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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是個抽卡遊戲,那麼她跟皇上都很幸運。
皇上的偏愛對她來說,是一張能用到遊戲關服的最強SSR(特級超稀有)卡。
而她對皇上來說,大概就是一個予取予求的超級氪佬,卻偏生之前沒抽到的那張牌。她不一定是最強最好的卡,卻是恰如其分到讓他喜歡的一張卡。
他們正好適合彼此。
皇上需要一個性情相投的,讓他喜歡的看著就舒服的人作為歸處,作為一個他能夠休憩的溫柔鄉。
而薑恒也正好需要這樣一個領導——一個一旦認定人的好,隻要對方不辜負他,他就會長久的打心坎裡的對人好。
薑恒對皇上的想法,從沒有這樣清楚過。
對自己的前路,也就撥雲見霧一樣清楚起來。
她會做好皇上缺的那張卡牌,以誠待他,保持現在的心性。如此,皇上也會是她永遠的超強的SSR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