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兒是巧合也罷了,若是人設計的,隻能說明這人還不了解皇上。
薑恒叫門口的秋雪去後頭的景陽宮,將今年宮裡新印的《詩經》拿來一套。
待書拿回來後,薑恒翻給覺爾察氏看:“這是今年新印的書,之前的序言被皇上改了。”
漢人為詩經做大序,裡頭有一句:“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2]
皇上極不喜這句,什麼言者無罪,世上魏征這種當真秉公直諫說到點子上的重臣才有幾個?多的是前朝東林黨那般空談誤國隻圖自身清流名聲的腐儒。
許多朝臣為了博一個耿於直諫的名聲,就用‘我本心是好的,就算說錯了也沒罪過,皇上你應該大度包容我的忠臣直諫’來當擋箭牌,亂說話不負責,還要求皇上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這放在一些忍氣吞聲要名聲的皇帝身上或許行得通,但放在雍正爺身上,完全是做夢!’
想過那種平時拿朕的俸祿貪朕的國庫,閒了還要沒事兒罵罵朕出出名,罵錯了還要求朕無則加勉的日子?重新投胎看能不能找個好朝代去過吧。
這pua是找錯了對象了。
薑恒還提起一件覺爾察氏知道的事兒,與她笑說:“之前還有人上書皇上,覺得如今二哥在的那外事衙門很沒必要。隻道‘西洋人淺薄鄙陋,不過奇淫巧技爾,商戶與之往來尚墮中華禮儀之風,何至聖上親設外事衙門?’”反正就是他覺得外事衙門不太合適,皇上你看看,要不撤了吧。
最後還加了一句滑頭的話自保:臣稟忠心上諫,若有一詞半句錯失,萬望皇上看在臣忠心的份上寬宏不糾。
皇上見了這折子,朱筆立刻一頓狂批。
朱批罵完不算,接著就是罷官、清查在任賬目等一條龍:用皇上的話說,並非不許臣子彈劾朕,朕隻是要瞧瞧,這等伸著脖子管不相乾事兒的官員,自己的官兒做的如何?
結果當然是不如何,如今這位請皇上看在他一片忠心份上的官員,已經走上流放之路,為邊境的牧羊或是采石事業做出自己忠心的貢獻。
禦史台現在都精乖著呢,眼睛隻看同行,幾乎沒人敢去彈一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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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秋雪來請用膳的時候,薑恒就把手上的《詩經》裝回原本的成套木匣中去:“額娘,這件事咱們家不用理會,瑪法、阿瑪和哥哥們該怎麼當差就怎麼當就是了。鬼鬼祟祟的人,不再動也罷了,再動皇上就要惱了。”
覺爾察氏看著女兒,不由感慨道:“娘娘入宮三年,真是長大了。”
薑恒起身挽著覺爾察氏的胳膊,邊走邊道:“其實我還有一事,想讓阿瑪費心,又怕阿瑪不願意。”
左近無人,覺爾察氏就笑道:“你這孩子,要什麼就直說,還拐著彎先激你額娘不成?你隻管說,家裡還能不上心?”
薑恒便道:“還請阿瑪找兩個妥帖的,親手給人中過痘的老大夫。”
覺爾察氏一聽這話,驚得腳步都停下了,連聲問:“是宮裡太醫有什麼不妥嗎?要說種痘,隻怕外頭大夫都不如宮裡太醫拿手。”又道:“公主便是長大了要種痘,也得七八歲上了。娘娘現在就要找老大夫做什麼?”
皇子們種痘多是六歲。
年齡再小的話,怕孩子體弱撐不過去,但要是到了十歲以上,一旦發熱就易燒傻燒出毛病來:這會子大夫們已經發現,高熱對大人來說,似乎更加凶險。
譬如水痘等在孩童時較容易好的痘疹,成人得了卻更險,甚至多有為此高熱驚厥而死的。
孩子在某些方麵,具有比大人更強悍的恢複力和生命力。
於是經過幾十年的摸索,宮中種痘的年紀,就定在了六七歲上。
公主一向被認為較皇子更體弱,若要種痘更要晚兩年,有的就索性報了體弱不種痘怕破損顏麵。
而薑恒是一定要給敏敏種痘的,天花這東西,一旦染上就是九死一生,能提前預防當然要預防。
但如今宮裡種的還是人痘,多是用得過天花且幸存下來的人身上取下一點豆痂,再經太醫院秘法製成熟痘,再進行種痘。
嗬護備至的宮廷中,皇子種痘,十中能活九——在這個時代的天花防疫中,自然是了不起的成就了。這會子世界各國還都在學大清呢,比如先帝二十七年,沙俄就派人來專門學痘醫,之前法蘭西的國王路易十四,也特意寫信跟康熙爺討教這方麵的經驗。
但十分之一的出事率,在薑恒看來,還是太高了。
她明明知道更安全的牛痘。
且牛痘並不需要她有多麼強大的醫學知識,牛痘更像是大自然的饋贈。
牛會生一種牛痘瘡,還多是在奶牛的乳腺處,若是擠奶工感染了牛痘瘡,雖也會又很輕的症狀,但並不會危及生命,基本幾天就沒事了。但從此後,卻可以免疫天花!
這還是在未來英吉利偶爾發現的,之後英吉利就由人痘改為廣種牛痘了,天花的傳播率就此大大降低。
薑恒想:英吉利的阿芙蓉不能進大清,但牛痘很該進來。
隻是她在宮裡,除了餐桌上,根本見不到牛。
於是隻好提前幾年就拜托阿瑪額娘去給她找點生痘瘡的牛。
她還是假托西洋書上看到的,說種牛痘跟人痘一樣能預防天花,但看著覺爾察氏驚詫的臉,薑恒就苦笑道:“額娘知道我為什麼怕阿瑪不肯應了吧。隻怕他覺得我胡鬨呢。”
覺爾察氏心想,把牛生的痘種在人身上,可不是胡鬨嗎!
但看著女兒的臉,她又有些說不出,唉,剛當娘的心就是這樣吧。什麼稀奇古怪的偏方,隻要對孩子好,都想著試一試。
橫豎時間還長,就先順著女兒的話,去找兩個老大夫,再去找點什麼痘牛看看。
哪怕覺爾察氏心裡這事兒根本不可能行,但想著女兒在宮裡憋悶,也就心軟了,就當哄哄她也好。
薑恒看著覺爾察氏的臉,就知道額娘的心思。
但也不急著辯解,隻要家裡能替她找到人和牛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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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正月初五迎財神的日子,宮裡的宴席也就漸漸少了起來。
每回過年,真是從宮裡到各王府,都是人倦力疲。
薑恒也就知道為何不出正月都是年了——起碼於宮中和王公貴族府上來說,要趁著年後癱著歇一歇才好。
據說正月裡,民間是連討債都不討的。
十三爺也隻有這幾天能在府裡多待一會兒。
平素十三爺在宮裡的時間,絕對比在王府裡長,基本上一年裡有小半年,連夜裡都要歇著宮裡。
但十三福晉從不抱怨。她是個知足的人。
經過先帝爺時府裡的低潮,這會子怡親王府的忙就是甘之如飴的,是被人尊重著被人看得見的。
十三福晉至今還記得,先帝四十九年的時候,內務府送來十三阿哥府(那時十三爺沒有爵位隻好這麼渾叫)的綢緞、炭火都次於外頭官用的。
最惱人的還是送來的金子,都隻是粗煉過的,一點兒也不純。
國庫的金銀,可是要經過七八道工序,最終將鉛金銀或是汞金銀的雜質再敲煉了去,最後才將成色的好的金銀入庫。
可內務府當時就敢送摻雜著鉛汞的半成品金銀到十三爺這裡湊數!
重量是一樣,其中少了的金子自然就到了內務府的腰包裡,這樣的金子再送去相熟的鋪上傾金銀錁子,彆說什麼分量少了的話,根本就拿不出手去,隻怕讓人背後笑話死!
那時候十三福晉還得遮遮掩掩地將成色極差的金銀送出府去,假托奴才的名兒重新花費煉了,才好使用。
這種零零碎碎受得氣,說起來都說不完。
故而皇上登基整頓內務府的時候,十三福晉聽了是很趁願的。
然就算痛恨那段日子的十三福晉,也不得不說,沒有那段磋磨,或許就沒有現在的夫君。
皇上如今待怡親王府實在是好的沒有邊兒,旁人說一句‘當今隆恩浩蕩,千古之未有’是虛言捧皇上,但在怡親王府看來,卻是一句實話。
但就算這樣,十三福晉私下裡看著,自家爺真是沒有一點作威作福的樣子,就是那麼從心裡捧出來,一切為著皇上想。
有一等官員,將國家的銀庫看做是自己的,想掏就掏昧起來沒個夠,但十三爺又是另一種意義將國家的銀庫看做自己的,打心底裡用心充實,變著法掙錢,比對真正的自家庫房還上心。
於是十三爺謹慎,她比十三爺還謹慎,輕易不肯應人的懇求的。
正好這兩日十三爺在家多,福晉就跟他說起年節下府中家務事——借著過年正經的走親訪友拜會之時,來怡親王府套交情求情求事兒的簡直不要太多。
這回夫妻對坐,十三福晉就先挑最要緊的說。
“輔國公府上門了好幾回,想從爺這兒求情。”
這輔國公府,正是說閒話的覺羅氏的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