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猛然回頭,跟十三爺一起看向還坐在椅子上,抱著手爐聽他們講話的六阿哥。
他的小臉兒看起來很嚴肅。
十四爺都被逗笑了:“你板著一張娃娃臉作甚,難道你能聽懂?”
大人的通病就是覺得孩子什麼都不懂。
當然,六阿哥年紀擺在這兒,讓他聽懂什麼曆史國際大事是很難的,但他打小跟薑恒在一起,對西洋、真倭等詞兒都不陌生,甚至知道他們長什麼樣子。薑恒開掃盲班的時候就喜歡用畫畫來代替文字,給自己兒子教字兒的時候也是這樣,一邊教文字一邊教畫畫。
講故事的時候,也會儘量找有插畫的給兒子看,若是沒有插畫,薑恒就現給他畫。
講起西洋人,薑恒自然也拿了西洋人畫像給兒子看,不但如此,還在禦花園請了如意館的西洋畫師讓兒子見了見真人。
所以六阿哥其實是聽懂了一些的。
十四爺急著去會九哥,就對怡親王拱手道:“麻煩十三哥把侄子送回小書房去。我就不再去聽顧老祭酒念叨我了。”
十三爺就隻得去送孩子上學。
他抱著六阿哥往外走去,門口小太監忙要跟著打傘:“天陰著呢,怕是一會兒要下雨。”
怡親王道:“沒多遠的路,不必了,這宮裡也處處是屋簷。”方才的事兒攪得他也頭疼,想放空了走走,不願意人跟著。
不一會兒,十三爺卻覺得領子被輕輕扯了一下,低頭對上一雙墨丸似的眼睛。
“十三叔,是西洋人要欺負我們嗎?”
此時正好走到九州清晏門前,怡親王凝視了片刻正門前一左一右擺著的莊重日晷和嘉量。
這代表著河山永固。
麵對侄子的問話,怡親王沒有敷衍,但也不知說到什麼程度才好。
半晌才對抱著的孩子儘量淺顯解釋道:“就像六阿哥有好多稀罕的玩器。外頭有好孩子想跟你一起玩,跟你交換玩器。但也有壞孩子,隻想搶走你的東西。”十三爺柔和道:“六阿哥還小,所以我們會護著你,不叫外頭的壞孩子搶走你的東西,就像將來你長大了,也要護著自己的家人一樣。”
六阿哥認真點頭:“十三叔的教導,侄兒記得了。”
怡親王就知道十四為什麼一見這小侄子就要抱走來逗著玩了,雖說論樣子,六阿哥並不如姐姐那樣像皇上,但這臉兒繃著的時候,真能看出些皇兄素日沉著臉的神態。隻不過六阿哥還在嬰兒肥的年紀,腮鼓鼓的,從側麵看就像是一隻貨真價實的水晶肉包,嚴肅就顯得分外有趣。
十三爺也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的臉,剛要逗兩句讓他小孩子彆多想開心些,就覺得手背上涼絲絲的。
抬起頭來,今年的第一場雪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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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爺把孩子交給顧八代的時候,還不忘跟顧老師說一聲:“原是我跟十四相見一時忘了形,竟在六阿哥跟前談起了不少禁海之事。隻怕六阿哥聽得似懂非懂,有許多話要問先生。”
顧八代笑道:“老夫都曉得,怡親王放心就是。”
他本就是來做師傅的,阿哥不懂之事請教他是他最基礎的工作。
果然,六阿哥問起了什麼是禁海。
作為親眼看著康熙爺禁海的顧八代,對此事了解頗多。於是索性改了今日的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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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著以往兒子上午放學的時辰,薑恒打著傘到門口等著。遠遠看著他帶著紅色的小兜帽往回走。
到了門口,保嬤嬤戰戰兢兢道:“回貴妃娘娘,阿哥不肯讓人抱。”地上已經有了薄薄一層積雪,按說為了怕阿哥滑倒,她們該抱著才成,偏生阿哥是自己走回來的。
薑恒擺手:“無妨,他喜歡踩雪玩,由著他去。”彆說小孩子,她也一直愛踩雪的那種感覺。
等進了屋,就給六阿哥將全身衣服換過,又因屋裡暖和,就隻給他穿了家常的衣裳小鞋,讓他坐著烤火。
六阿哥就迫不及待告訴她:“額娘,吃飯吧,吃了我好去書房的。”
薑恒:……
不得不安撫兒子:“額娘與你不是說好了?且也是你皇阿瑪定的時辰,下晌隻能去半個時辰。你得歇了午覺再去。”
“今天不一樣。”六阿哥認真道:“晌午我被十四叔抱走了,少了時辰,先生說了要下午補上。”
薑恒聞言不由好奇笑道:“怎麼回事?”
聽兒子講完晌午的經曆,薑恒卻有些笑不出。
禁海這事兒她曾聽皇上提過一句,說是有朝臣舊事重提。但皇上也隻是輕描淡寫一說,薑恒也知京中西洋會館等都好好開著,外事衙門依舊紅火,就以為隻是零星幾個大臣提出的並不作數。
之後皇上離京,她對前朝的事兒知道的就少了些。
聽兒子說起今日事,也就是說前朝要求禁海的聲音居然愈演愈烈,不但沒有消失,反而壯大起來,開始跟開海派勢均力敵拉扯了起來。
禁海……
薑恒常給兒子翻西洋書看,也講過書裡或是她腦子裡的外國事,但從沒提過禁海一字。
這讓她想起閉關鎖國,以及隨之而來慘痛的近代史。
她看著兒子邊烤火邊剝栗子吃,就問兒子知不知道禁海到底是什麼?
六阿哥點頭:“先生說了,禁海就是家門外頭有賊寇,他們手裡有刀有劍,若是出門就可能被劫了銀錢和糧食去。所以要回家來,把咱們的大門關上。”
薑恒還未說話,就聽兒子繼續疑惑道:“我問先生,若是門關不住怎麼辦,先生卻沒有答,叫我自己將來慢慢想去。”
六阿哥的習慣跟皇上一樣,說話的時候就不能吃東西。此時費勁剝開了一個栗子,也隻是在手裡捏著。
薑恒伸手把栗子拿過來放到兒子嘴裡:“先生說的對,要好生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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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弘曆和弘晝也正在一起討論禁海之事——皇上在木蘭圍場給兩個兒子布置了功課,就朝上爭執不下的禁海之事寫一篇時務策論,他回京後就要看的。
弘晝對著一片大白紙想的頭疼。
也不怪他,十三爺都要叫朝臣們吵的頭疼,何況根本沒涉及過海運之事的弘晝,隻覺眼前一片迷霧。
於是來尋弘曆商議。
皇上讓他們寫時務策論,自然許他們看一些朝臣關於此事的上書奏折抄錄版。但弘晝到的時候,弘曆並沒有參考這些大臣們的言論,而是照著眼前攤著的一本《聖祖仁皇帝聖訓》來寫,顯然是腹內已經有了初稿。
弘晝忙來請教。
弘曆道:“皇瑪法臨朝五十載,明見萬裡。一應朝事,聖訓中皆有明示,以此寫出的時務策,便是與皇阿瑪的心思有出入,也不會有大錯。”
弘晝聞言連忙請教了哪幾卷哪幾頁提了禁海之事,然後佩服道:“四哥,你連這些都記得?這兩年《聖訓》又多了十五卷,如今都五十卷了,我讀都讀不完,四哥竟然還能記得哪些事兒在哪一卷上。”
這康熙帝聖訓是皇上口述先帝言行的回憶錄,是按年分卷。既然是按年編纂而不是按事件排列,要是不熟讀,就很難找到康熙爺對某一事的具體評價。
比如禁海這事兒,每一年康熙爺都可能零星提過幾句,弘晝根本想不起來那素未謀麵的皇瑪法,在這浩如煙海的五十卷裡哪個犄角旮旯提起過海上事。
弘曆聞言勸弘晝道:“《聖訓》才是正經書,哪怕五經都放下,也得讀透皇瑪法的箴言不是?”
弘晝道謝後,連忙回去繼續絞儘腦汁寫文章去了。
而弘曆則端端正正抄下一句康熙帝晚年的聖訓:“海外如西洋等國,千百年後,中國恐受其累,此朕逆料之言。”[1]
之後又寫下自己的策論觀點:“誠如聖祖金言洞察萬物,今實有洋人之禍,理應仿先祖行禁海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