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能放鬆些的,也就隻有這校場上了。
一箭又是正中靶心。
弘曆自嘲想著:也多虧了六弟,不然他的箭術倒不至於在這一年內好了起來。
他將弓拉滿,感同身受地體悟這種緊繃之力。
繃的似乎要斷了一般。
許多時候,弘曆想要索性放棄的時候,就會想起額娘:不是他一個人在煎熬,額娘也在陪他忍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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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妃確實在忍耐。
敏敏種痘出來次日,妃嬪們按時來向養病中的皇後問安,見了貴妃都忙上前道喜。
熹妃也不例外,作為妃位,她還得是帶頭上前的那一個:先恭喜貴妃四公主種痘平安,再恭喜貴妃,母家得了侯爵。
一直端著笑臉,讓人覺得笑容都快長在了臉上。
熹妃覺得忍耐,薑恒看著她卻也頭疼。
這一年來,熹妃對她的態度大改——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人前人後,當然主要是人前,對她簡直稱得上‘畢恭畢敬’四個字。
以至於今年端午佳節時,連十三十四福晉見了熹妃在她跟前做小媳婦‘俯首帖耳’狀,都委婉向她道:“熹妃到底是四阿哥的生母,不比其餘嬪妃……”言下之意,薑恒哪怕是高一位份的貴妃,對熹妃也可以更客氣和氣些。
薑恒少有的無奈歎了口氣。
生命是個輪回,熹妃現在行事,說到根上與當年最初跟她同住的周答應是一樣的:以柔克剛,弱者是值得憐惜的。
隻是周答應段位太低,早早被鑒定出偽劣產品,從此走上了去種花的康莊大道。
熹妃則比周答應不知道強到哪裡去,她從不會與任何一個人說起貴妃‘欺負’她,從來都是滴水不漏的好話,還是那種小心翼翼的稱讚。似乎怕哪句話說多了說少了就有人問責她一般。
且熹妃極有耐性,她已然這麼堅持了一年,每次大宴上,都有點新開發的小動作,層層遞近表達著自己對貴妃娘娘愈加的敬畏和退讓。
薑恒是見到了什麼叫真正的演藝人員,可以不需要台詞,通過微動作叫人感同身受。
連這兩位素來跟她親厚的福晉,都委婉來提醒她可以對熹妃好一點,可見其餘人會怎麼想,隻怕都覺得素日在宮裡,貴妃不知怎麼仗著位份和寵愛威壓同有兒子的熹妃。
薑恒也不多解釋,隻對兩位福晉道:“等宮裡下回宴席,你們看看便知了。”
待到中元節白日,宮中要演封神等熱鬨戲文壓這個陰日子。
太後和皇後看了兩出開場後就各自走了。隻剩薑恒帶著嬪妃們與宗親命婦們一起看戲。
薑恒就特意讓人端了自己桌上的兩道點心,一道送給熹妃一道送給裕妃,然後對熹妃笑道:“今日點心不錯,熹妃嘗嘗這一道,是不是比從前做得好。”語氣柔和話語親近。
裕妃接了坐著道了聲謝就完了,然而熹妃卻立刻誠惶誠恐站起來:“多謝貴妃娘娘賞賜。”然後又緊張地坐下,立刻拿起來用帕子托著吃了一口,很快回道:“娘娘說的是,果然今日點心味道比上回端午更好。還是娘娘清妙品得出,臣妾愚鈍。”
熹妃這一番緊張禦前奏對一般的情形,自然又落在內命婦眼中,不免都覺得貴妃實在氣勢壓人。
薑恒也就不說話了,隻朝著坐的最靠前的十三十四福晉眨眼笑笑:看見了嗎?我不和氣還好些,一旦想對熹妃‘客氣’些,隻會起到反效果。
兩位福晉也無奈。
她們也都在王府多年,其實最開始提醒薑恒的時候,也未必沒看出熹妃的過分小心和敬畏。隻是覺得再這樣下去幾年,隻怕會做實了貴妃震懾嬪妃,早些想個法保全名聲才是。
那日中元,薑恒依舊悠哉哉看完了一日戲。
熹妃所做之事,在薑恒眼裡,也正如台上的一場戲一樣。
她寫好了劇本。
在劇本裡,熹妃本人是美強慘是暫時蟄伏臥薪嘗膽的主角,而薑恒則要負責演那個跋扈貴妃,將來會被主角正義拿下的反派。
不管薑恒願不願意,反正熹妃是把這個角色分給她了。
哪怕薑恒極少與她說話,且已經明顯露出看破熹妃意圖,不願給她搭戲的意思,熹妃也不在乎。
她也不需要薑恒跟她對話,隻要兩人一齊露麵,薑恒坐在那就是她的‘工具人’,不妨礙熹妃對她演畢恭畢敬的戲碼。
正如今日。
薑恒對著熹妃的道喜隻是點了點頭,而熹妃卻繼續恭敬道:“臣妾這十來日抄了十遍《藥師本願功德經》為四公主祈福,已經送去中正殿佛前了,萬幸公主種痘平安。”
見熹妃垂眸似乎不敢正視自己的樣子,薑恒不由笑了:“熹妃有心了。我原也要抄幾遍藥師經的,偏生中正殿師傅說,不抄也罷了,若是抄,必得九十九篇藥師經文一起燒了才更靈驗。”
薑恒表示:會抄你就多少點。既然想做出臥薪嘗膽的樣子,就做到位,多吃幾個苦膽才不辜負人設。
熹妃聞言臉色不由一僵,百遍藥師經文可就是幾十萬字啊!
貴妃這意思還等著焚了去,那就必要近期抄完。貴妃這是順著自己的話,硬是給自己派了一項沉重的體力活。隻是近期人設立在這裡,熹妃也不能不接口,隻恭敬道:“既如此,臣妾就回去補足剩下的篇數,一起送去中正殿。”
薑恒見她應了,就輕描淡寫道了句:“辛苦。”
然後就轉頭去跟裕妃說家常了:“聽說吳紮庫氏的阿瑪調回京城了。”
裕妃提起此事就高興:“也才好了,原還擔心後年大婚的時候弘晝這嶽父不在京中。”
去歲給弘曆指婚後,皇上又給弘晝指了吳紮庫氏為福晉。
而熹妃聽二人說起這件事,紮心的恨不得把耳朵關上:吳紮庫氏的阿瑪也是一旗副都統!要隻以身份算,弘時的嶽父蒙古郡王倒是最高的,反而弘曆的婚事,原是他們母子寄予厚望的一場婚事,隻指了個佐領之女為福晉。
要不是烏拉那拉氏有個拿得出手的好姓氏,熹妃更要抑鬱了。
眾妃嬪在鐘粹宮坐了一會兒,集體喝了茶,貢眉才出來道:“各位娘娘小主們請回吧,娘娘今兒還未好全。”又單獨道:“還請貴妃娘娘留一留。”
其餘嬪妃告退出來。裕妃見熹妃離開的背影,不由搖了搖頭:她們相識二十年了。可這一年熹妃在搞什麼,她真是有點看不懂了。
上回皇上來鹹福宮探望她,還隨口似的說起:“聽說近來熹妃對貴妃格外恭敬?”
裕妃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後隻好來了句廢話文學:“宮中位份高低不同,貴妃雖年輕,但臣妾們對貴妃都很敬重。”
之後皇上倒也沒再提起,似乎就這麼過去了。
裕妃覺得好累,進宮多年後,這個宮裡的情形她卻越來越看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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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在床上的皇後,手裡拿了一隻極簡約的絨花。
薑恒進門請安後,皇後就拿給她看:“瞧,敏敏今兒一早來送給本宮的,說是既然那朝冠太沉壓的本宮難受,就跟弟弟一起貼了一隻很輕的絨花。”
薑恒還真不知道女兒給皇後做了絨花。敏敏有很多玩具,也有好幾張手工桌,她每天玩什麼薑恒已經很少乾涉,此時隻笑道:“怪道她一早要出門呢。”薑恒還以為敏敏好久不見天鵝和幾條皇上的愛犬,才早早出門去了。
待薑恒離開後,貢眉才道:“奴婢瞧著,貴妃娘娘真不知情。”
皇後低頭轉著手裡這朵花:“可見本宮這些年沒有白疼愛公主。”再抬頭輕聲喃喃:“也算沒看錯貴妃吧。”可見她私下行事與表麵上一樣,並不禁自己的女兒親近她這位皇額娘。
待到皇上來探望皇後病況時,皇後便將這朵絨花給皇上看。
之後忽然看定皇上道:“臣妾這個病,隻怕以後多得是要貴妃代掌宮務的時候——不如皇上將貴妃冊為皇貴妃,也就更名正言順了。”
皇後說這句話,是反複掂量過的。
若說第一次驟然暈過去,她還有要強的心思,那麼第二次不過主持個重陽祭祀,就讓她再次病倒,令皇後心灰意冷。
她的餘生,或許隻能跟廢物一樣養著了。
既如此,與其等皇上要求她同意冊立皇貴妃,還不如自己先走一步。
皇上原本還罷了,反而這時見皇後鄭重其事勸他立皇貴妃,才忽然覺出皇後對‘皇貴妃’這個位份的在意和忌諱。
以至於非病的灰心,百般思量後才提出此事。
這一刻,皇上才算徹底聽懂了薑恒那句“皇後娘娘雖然寬宏公正,但依舊是個會傷心會害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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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恒回到永和宮,問清這回敏敏是帶著人去看天鵝了。
六七歲的孩子,原就是精力最旺盛的,何況剛被關了十幾天出來。薑恒並不禁著她到處去,隻需敏敏遵守一條原則:身邊永遠不能離人,甚至不能少於三個人,不許甩脫了人自己去玩。
待敏敏看了一圈動物朋友們回來,薑恒才對秋雪道:“讓秋霧進來吧。”
在永和宮多年,諸如秋雪秋霜,甚至連有的二等宮女,都多了一種管事者的氣質,起碼站出去跟其餘宮女並不相同。
唯有秋霧,依舊淡淡的一片影子似的。
時已天寒,薑恒伸手抱了一個毛茸茸的靠枕,問道:“熹妃安在咱們宮裡的兩個人,這幾年表現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