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額娘是高壽而走。”皇上雖是傷痛,但太後之前先是纏綿病榻,已經讓所有人包括皇上做足了心理準備,且太後去的那夜如此安詳,就像是太累了慢慢睡著了。
兒孫繞膝,了無遺憾,含笑而終。
於是不必群臣勸諫皇上節哀,中正殿的法師來以佛理勸說,皇上自己都私下對薑恒說了一句:“朕將來若得如此,也算圓滿。”
因見薑恒怔怔看著他,就安慰道:“你放心,朕不過這樣一說,必不能現在就拋下萬事走了。何況,朕也放不下你們。”
“朕心知肚明,那幾個在朝上提出要朕立皇貴妃,甚至影射廢後的臣子,安得不是什麼好心。不是蠢就是壞,偏把你與弘昑放到火上去烤。”
薑恒心知隨著弘昑長大,朝上這樣的暗流轉為明著的浪花,會越來越多。
在太後去後,敏敏還悄悄給她說過:“額娘,皇瑪姆病中有時會將我錯認做溫憲姑姑,拉著我說許多話。”
“皇瑪姆說當年皇瑪法晚年,皇子們為了儲位鬥生鬥死,她就沒有一夜能睡的踏實,生怕不知什麼時候,就有宮人衝進來說兒子犯了忌諱被圈禁了。”
“但那時再擔心,皇祖母也隻盼著一件事,就是皇阿瑪最後能做儲君能登基。”彆人的孩子跟自己的孩子,這選擇還是很好做的。
但等做了祖母,下麵一水兒都是親孫子的時候,這選擇就不是很好做了。
對太後來說,或許這會子離世,反而是更安心的。皇帝還未老,不用見孫輩們為了皇儲之位爭鬥的不可轉圜。
且說皇上一直沒有給諸位皇子封爵。
朝臣們私下都猜測道皇上是在等六阿哥滿十五歲一起封爵。可見皇上看好六阿哥,意在消弭六阿哥因年幼與幾位兄長的差距。
畢竟哪怕上頭幾位阿哥已經大婚生子,甚至參與朝政好幾年,但隻要不封爵就不開府,就依舊住在阿哥所,在皇上眼皮底下,沒有自己的朝臣班底,不是真正的當家。
薑恒看著女兒也有些瘦了的臉頰,便叫她不必多慮朝上之事:“給太後娘娘守孝這百日,也是你打出生來沒經過的日子,自己身子彆拖垮了。”
敏敏點頭:“女兒一向身體好,倒是皇額娘的樣子……我有些擔心。”
薑恒腹內歎氣,敏敏都看出來了,她這整日跟在皇後身邊一起料理太後喪儀的貴妃怎麼會看不出來。
皇後這回守孝,是全然不顧自己身體,根本不思以後的做法。按照祖宗家法率嬪妃內命婦們縞素居喪,大冬天裡跪的是冰涼的草墊——這些大家都是一樣吃苦,但皇後作為表率,不僅跪的比旁人都要標準,還幾乎不吃不喝。
彆說皇後這本來就是大半個病人,強健的男人也受不了這樣啊。
因先帝爺早於太後娘娘駕崩,景陵已封,自不能再去動先帝爺的陵墓。皇上就按照當年孝莊太後、孝惠太後的例,另外給太後點了景東陵單獨安葬。
直到太後葬入地宮,行過神位的點主禮,喪儀過去,皇後才卸了那口氣,當即就回鐘粹宮內養病去了。
敏敏很擔心,覺得這回皇額娘病的與以往不同。
而且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記起當年皇額娘抱著自己說的那番話,敏敏就不免覺得,大哥哥有了過繼之子,對皇額娘來說雖是一件頂好的事兒,卻也帶走了皇額娘的精神支柱。
於是她往皇後跟前走的就很勤。
甚至連皇後宮裡的斑鳩都認識她了,還會飛到她手臂上吃點心。
那斑鳩就是敏敏從黃花山上弘暉墓園外撿回來的那一隻,在皇後宮裡養的很好,毛羽鮮亮,白日飛出去玩,按點兒回來用飯。
皇後甚至將它的鳥架掛在內間的窗前,就為了看這隻斑鳩飛來飛去,看它飛到極高的雲中去。
敏敏每回來,皇後都是很高興的。
這日,皇後讓敏敏給她畫一畫泰陵。
每位皇帝從登基起,都要乾的一件事,就是給自己修墳。皇上也不例外,他點了清西陵的風水吉穴,修建了泰陵。
皇上曾在祭祀先帝後,多行了些路,帶皇子們當然還有女兒去視察了自己的泰陵。
於是皇後就讓敏敏畫給她看。
敏敏踟躕著落筆:皇額娘已經想到這樣不祥的事兒了嗎?
皇後看著不願意落筆的敏敏,便屏退了宮人,連貢眉也不留道:“若是皇上百年後弘昑登基,敏敏幫皇額娘一個忙——新帝登基遷弘暉金棺之時,讓他離皇額娘近一些。”這是皇後第一次跟敏敏明白提起儲君之位。
她說的很直白,甚至不該是一位皇後說的話:“我這些年在宮裡看著,比起弘曆,皇上心裡更屬意一手帶大教導的弘昑。所以皇額娘才這樣托付你。”
然而儲位的事兒不到最後登基的一刻是說不準的,皇後望著眼前她看著長大的公主,眷眷道:“其實你陪皇額娘的時間,比你大哥哥都要長。”
“你是個重感情的孩子,所以皇額娘要與你說的明白。將來若弘昑登基,你們姐弟情深,你替弘暉說句話也罷,但若是旁的阿哥登基,敏敏你就把這些話都忘了,好好護著自己。”不要覺得怕辜負她所托,就執意去做這件事,要先明哲保身。
太後駕崩,熹妃已然從圓明園回了紫禁城一起守孝。
如今的熹妃看著是格外內斂恭順,跟齊妃一樣,好似再也不敢多行一步路。
但皇後知道,要是熹妃做了太後,就不會這樣了。
要真是這樣,皇後情願敏敏先保護自己,彆做什麼事兒送把柄給旁人。
繼太後娘娘認不清人的含糊話語後,敏敏這是第二次,也是更深刻的察覺到,儲位之爭就像火燒眉毛,已經迫在眉睫。
因為弟弟長大了。
若不是太後娘娘薨逝,明年雍正二十年的選秀,就該給弘昑挑福晉了。就算不指婚,也不影響宗人府依舊會按例上書請皇上封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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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太後的年過古稀,病情纏綿日益加重讓宮裡所有人都有心理準備不同。皇後這病反複多年,哪怕一發作就要臥床休養,但這些年都是這樣,各宮還以為她會像從前一樣,休息一下就好起來。
然常去探望皇後的敏敏不這樣覺得,敏敏把這份不安也傳達給了皇上,皇上對女兒的話向來很重視,便多去探望皇後。
果見經過太後喪儀,皇後這回的病不同以往,隻怕……
帝後二人的關係,這許多年來與其說是夫妻,不如說是標準的皇帝與皇後,是放在這兩個位置上的合宜的人。
從前皇上來到鐘粹宮都是問候關懷皇後的健康狀況,談起宮務與祭祀等正事,私下並沒有什麼話說。然而這一年,皇上來鐘粹宮,曾經幾度將宮人都攆出去,與皇後私下密談了幾回。
皇上頻繁的探望皇後,落在弘曆眼裡,卻覺得不安。
皇後病的這些年,唯有四公主還肯多見些。
他們這些皇子至今全都是光禿禿的,沒有封爵。而明年六弟就入朝了。若是四公主哄著皇額娘給六弟說些好話,皇阿瑪本又偏心,會不會給弟弟的爵位反比他們強?
弘曆唯一慶幸的就是國有大喪,明年弘昑倒不能被指婚,不會再添妻族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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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十九年初秋,皇後薨逝。
禮部上諡孝敬皇後。
宮中太後喪儀的餘悲肅穆還未散去,接著又要重新鋪陳,內外命婦再次入宮隨祭。
這回則是貴妃主理喪儀。
皇上並沒有讓現在都在宮中的齊妃、熹妃、裕妃協理皇後喪儀,反而下旨令四公主協理。
三妃則負責照看宮中太妃與孫輩,並不能插手喪儀大事。
薑恒一應儘心而為。
皇後喪儀完後,皇上便往永和宮來:“皇後生前就留了手信,她所有之物儘數留給敏敏。”
皇後或是妃子過世,原住宮殿中一應陳設都要重新回到內務府。但頭麵首飾等女子的私房之物,自然不會充公,可按本人意願留給兒女或是親近之人。
皇上也沒讓內務府去收拾鐘粹宮,而是就這樣留著原貌。
貢眉雪芽等都皇後的貼身人,也都是年近半百,大半輩子都在宮裡的人,皇後薨逝後都向貴妃求情想留守鐘粹宮,並不願再去過宮外的日子。
薑恒都允了,依舊按月給鐘粹宮撥給佛香、蠟燭等物。
敏敏也常往鐘粹宮去,或是送上院中新開的一瓶花,或是按季換上帷帳床褥,或是親手拿了撣子與細布將皇額娘書案上積攢的灰塵拂去——皇後生前規矩嚴,書案隻有她自己收拾,並不讓宮人整理她寫過字的紙張,於是貢眉等人至今也不去碰皇後娘娘的書案。
雍正十九年,就在這樣一片白色肅穆中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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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二十年原是要選秀的年份,因太後皇後接連的薨逝,皇上早就定了停了此番選秀。
選秀雖停,但朝臣們對宮裡的關注一點兒都沒少——這一年,六阿哥弘昑滿十五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