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到了明末,官府管得沒那麼嚴,但在許多特殊場合,他們還是必須佩戴綠頭巾。
身邊的戲班夥伴,都下樓吃飯去了,隻留陳茂生一人獨坐。
他暗自歎息,開始繼續卸妝。
卸妝完畢,還是不想動彈。瞥見旁邊有一本書,隨手拿過來看,也不知是誰留下的。
至於那個家奴,就慢慢等著吧。
《格位論》?
良尊賤卑,在其位;良賤平等,在其格!
陳茂生死盯著那一行字,心緒久久不能平靜。
良賤平等!
良賤平等!
良賤平等!
今天雜誌出新刊,趙瀚又來到酒樓,順便結交一下三教九流。
此刻他坐在櫃台看書,突然來了一個俊俏少年。
看起來,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而且走起路來恨不正經。水蛇腰不自覺扭動,上下帶動臀部和胸脯,整個人就像是蟒蛇成精。
“請問,是趙子曰先生嗎?”陳茂生刻意壓著嗓子,讓自己儘量雄壯一些。
趙瀚反問:“你認識我?”
陳茂生說:“我常在酒樓唱戲,自然認得先生。”
“哦,原來你是唱戲的。”趙瀚笑道。
這個笑容很真誠,並無任何歧視,陳茂生能夠感受得到。
他猶豫再三,忍不住問:“先生,良賤真能平等嗎?”
趙瀚解釋說:“若論人格,人人生來平等。當然,如果這人做壞事,品行不端,那他就不平等了,他的人格非常卑劣。”
陳茂生又問:“我沒做過壞事,是不是比做儘壞事的老爺們更尊貴?”
“對,就人格而言,你比他們尊貴,他們給你提鞋都不配。”趙瀚斬釘截鐵道。
陳茂生突然笑起來,發自內心的高興。但他很快又疑惑:“可為什麼,這些人格卑劣的老爺,又能有錢有權作踐咱們呢?”
趙瀚回答說:“他們的權位,有些是繼承自祖宗,是他們祖宗傳下來的福蔭。有些是自己掙來的,壞事做儘,不修德行,卻得了好處。”
陳茂生愈發疑惑:“做儘壞事,人格卑劣,卻能得好處。我不做壞事,人格尊貴,卻被人欺辱。天下哪有這般道理?”
趙瀚反問道:“滿朝禽獸,身居高位。貪官汙吏,殘害地方。他們還自詡有德行,天下這般道理不多得是?”
陳茂生頓時怒道:“那你的《格位論》還有甚用?寫出來消遣我們這些賤戶嗎?”
“我也是賤戶,我是流民,我是家奴。”趙瀚說。
陳茂生愣了愣,低聲問:“那有甚法子,讓老天爺開眼呢?”
趙瀚說道:“你唱戲的,該是樂戶吧?憑啥樂戶生來就低賤?就算你們的祖宗做錯了事,這也過去兩三百年,十幾代人了,怎能還揪著不放。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就是這個道理。”陳茂生連連點頭。
趙瀚也低聲說:“既然是這道理,那便是朝廷的規矩錯了,要讓朝廷把規矩改過來。”
陳茂生問:“怎才能讓朝廷改規矩?”
趙瀚笑道:“朝廷要改,早就改了。便是皇帝答應,做官的也不答應。他們若答應了,還能隨意欺辱你嗎?他們不肯改規矩,就是為了騎在賤戶頭上作威作福!”
陳茂生默然不語。
趙瀚又說:“既然朝廷不改規矩,你想不被人欺負,那就隻能建個新朝廷。”
陳茂生猛然抬頭,一臉驚駭的望著趙瀚。
趙瀚微笑道:“你若想去報官,那便去吧,反正我不承認。我是童生,你是戲子,看官老爺相信誰。”
陳茂生雖然感到恐懼,卻又沒來由的有些興奮。
左思右想,陳茂生問道:“趙先生,以後我還能找你說話嗎?”
趙瀚點頭道:“我每月來酒樓三天,若有什麼話,儘管來找我說。你是樂戶,我是家奴,咱們該是兄弟才對。”
“那我先走了。”
陳茂生捏了捏拳頭,邁步朝門外走去,水蛇腰也不再扭了。
一想到要陪糟老頭子過夜,他就惡心得發吐,腦子裡全是趙瀚說的那些話。
“茂哥兒請!”家奴守在轎旁。
陳茂生恢複做派,輕移蓮步而行,緩緩坐入轎中,嬌聲吩咐:“煩勞,幫我買本《鵝湖旬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