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秋在夜半所到達的地方是交易所。
在奴隸製被廢除之後, 交易所也失去了最為重要的經濟來源,日漸廢棄,最終搬離了這裡,另建了一座不甚起眼的小房子,而原本的建築則成為了荒廢之地。馬車繞著街角轉了一個圈,昔日來往不絕的貴族如今儼然已經無了身影, 整條街空空蕩蕩,隻能聽見野貓尖銳而淒厲的叫聲。
任誰再看,也想不到這裡一年前,曾是那樣車水繁榮之地。
寇秋匆匆跳下了馬車,隨即用力擂響了交易所的大門。
“咚!”
他的拳頭砸在緊閉的門上,高聲道:“澤維爾!你在嗎?”
“......”
大廳內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動靜。回應他的, 隻有夜間呼嘯的風聲。
“你在嗎?”寇秋又咚咚捶響了門, 期盼地等著裡頭的聲音。
有野貓盤旋著柔軟的尾巴慢慢踱步到陰影裡, 像是打量著一個神智失常的瘋子。
“澤維爾!”
“澤維爾!!”
他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高,停在樹上的鳥都被撲簌簌驚飛了起來,
寇秋仍舊不肯放棄。他緊緊咬著嘴唇,仿佛靈魂早已被抽蕩走,隻剩下一具空蕩蕩的軀殼。他就站在門口, 一次又一次鍥而不舍地敲著門,連手關節處沁出了血絲也渾然不知, 絲毫感覺不到痛。他一直敲到了聲音都沙啞, 無法再拔高, 身子的力氣也一點點被抽走了。
最後,便連車夫也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使勁兒拉住他,“少爺,您不能這樣,您已經受傷了——”
可素來矜貴的小少爺,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甩開了他的手。
“澤維爾......”
他撫著門,聲音裡慢慢染上了哭腔。
“我知道,你一定會在這裡的啊......”
除了這裡,我還能去哪裡找你呢?
——隻有這裡了。
——這是我們初遇的地方啊。
車夫仍舊試圖上來攙他:“少爺,澤維爾說不定不在這——”
“他肯定在這!他隻能在這!”
寇秋仍舊固執地站在原地,死活不願意離去,他找過了,全城的每一個角落都找過了。白玫瑰不在地上,那一定是被澤維爾自己帶走的——澤維爾能去哪兒?除了這兒,他還能去哪兒?
可無論他怎樣拚命地敲門高喊,門內都始終沒有人回音。寇秋甚至有一種詭異的錯覺,仿佛能記住澤維爾的隻剩下他一個人,待到他忘了,澤維爾也就真正不存在了。
就像是水滴進水裡,一個人的存在被抹殺,隻是一件極其容易的事。
那他呢?
他還能有下一個世界麼?
寇秋的額頭抵著沉重的鐵門,一瞬間竟像是將自己的靈魂也丟棄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許久之後,才勉強勾了勾嘴角。
【阿崽,】他說,【我是不是,徹底把他弄丟了?】
係統的嗓音裡一下子含了哭音。
【阿爸,】它說,【你彆這樣,肯定會有下一個的。爸夫那麼愛你,肯定會跟著你過去的......】
到後麵的話,甚至連它自己也說的沒底氣了。係統崽子癟著嘴,差點直接哭出聲。
天邊漸漸出現了一抹魚白色。
寇秋的頭抵在門上,喉嚨火辣辣地作燒,幾乎無法再發出任何聲音。他沒辦法再聲嘶力竭地叫了,他隻能貼著門,眼淚一點點也順著眼角滑落了下來。
最後一絲希望,也被生生掐滅了。
“我給你......”他啞著嗓子,含糊地說,“我給你唱歌,好不好?我們唱安眠曲,唱之前你聽過最多次的那首......”
他閉了閉眼,慢慢擠出了第一個破碎的音調。
“寶寶乖......”
他的眼前赫然再次出現了戰火。他被男人緊緊地護在懷裡,身邊就是七區的兄弟。他們揚著颯颯飄動的旗幟,就迎著長風,踩著白骨,在刀光劍影之中行歌。他瞧見了雙子在空中飄拂的頭發,還能隱約看清他們一模一樣彎起來的眼眸。
“寶寶乖,寶寶乖乖地睡覺......”
蛟龍的手拂去了他臉上的淚,卓老師親吻上他濕潤的眼睫。花孔雀就蹲在一旁,死死地捂住耳朵,委屈地啪嗒啪嗒掉眼淚。
這些畫麵分明都是清晰的,可寇秋的聲音卻一下子更沙啞了。
他勉強壓抑住了喉間的酸澀,緩緩唱完了這一支安眠曲。
“要是你能聽見,”他輕聲說,“我用這首歌,把你買回來好不好?”
“這回和上次的金加侖是不一樣的,”他說,甚至開始語無倫次,“我們說好了,真的要是一輩子——一分一秒也不少的那種一輩子。我不完成任務也沒有關係,就在這世界中死去也沒有關係——我可以不做公務員,可以不當什麼少爺,我可以永遠生病,我用這麼多東西,把你換回來,好不好?”
大廳中仍舊沒有動靜。許久之後,甚至連寇秋也開始放棄希望了,他才終於聽到其中傳來了一聲輕輕的低歎。
“——不好。”
那個沙啞的聲音低聲道。
係統一驚,猛地提起心,寇秋撫摸著那扇門,眼淚卻一下子下來了。
“澤維爾......”
“不好。”
那個聲音仍舊堅持著,虛弱得像是隨時能斷掉,就隔著一扇門,青年緊緊閉住了眼睛。他淡金色的頭發早已臟汙得亂七八糟,糊在臉頰上,上頭沾滿了腥臭的膿液。
“不好......”
他忍著這劇烈的痛楚,慢慢道,“我不同意。”
寇秋更用力地敲打著門。
“那你出來,”他帶著哭腔道,“你出來啊!你為什麼都不見我——”
“少爺,”澤維爾打斷了他的話,仰頭望著高高的天花板,望著頂層包廂,“我活不長了。”
“胡說什麼!”寇秋震怒,“不管是什麼病,我們都能......”
“不能。”澤維爾平靜地截斷了他的話,“是天花。”
寇秋的聲音一下子堵在了喉嚨裡。
他的渾身都開始戰栗,一時間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了,隻能機械地吐出一個詞:“什麼?”
“是天花。”
澤維爾再次重複了一遍這個答案。
他瞧著自己身上鼓起的大大小小的膿包,就如同看著死神的手。這隻手已經奪去了數百萬人的性命,如今就這樣摸上了他,鋒利的像是一把時刻都可能落下的寶劍。
“我曾有朋友死於天花,”他低聲道,“我比您更清楚,這種東西,是怎麼致人於死命的。”
青年輕輕歎息了一聲。
“我——”他說,“我是真的很想,將這束白玫瑰也獻給您。”
可如今,它已經經過了他的手,不能要了。
被身患天花的病人襲擊時,澤維爾已經生出了不好的預感。他沒有再回去,隻縮在一個無人經過的角落,靜靜地等待著上帝的宣判——可是這一次,上帝沒有再臨幸他。
他再次被扔回了地獄。
在淩晨,他出現了同樣的症狀。高燒不退,眼角泛白,大片大片的皮膚都脹鼓了起來,像是煮沸了的水。澤維爾知道天花是什麼樣子,他也清楚地明白,以這一次的洶洶之勢,他隻怕撐不過去了。
沒有醫生會為染了天花的病人治療,他隻能待在地獄裡,一天天地等著死。
死,並不是一個輕鬆的詞。
尤其是在心中還有牽掛時。
“我想您。”澤維爾慢慢道,“我一直在想您......”
想著那時顫抖著將整整一箱金加侖倒下來的您,想著後來無數次賜予我前所未有的殊榮的您。想著您在我身下顫栗的模樣,想著那些花,那些風,想著親吻過的手背和被揉碎的青草的香氣。
“所以你開門,好不好?”寇秋貼在門上,幾乎能感覺到門後頭青年微弱的呼吸,他閉著眼,聲音都在抖,“你開開門,我也想你......我陪著你,好不好?不要又扔下我一個人......”
他的眼淚落了下來,拚命地捶著門。
“你把門打開,不然,我會一直在這裡。”
他的聲音中透出了更深的堅定。
“你要死——我便跟著你一起去。”
門後再次沒有了動靜,許久之後,澤維爾才低低地笑了起來。他靠著門,輕聲說:“少爺,您這又是何必?”
寇秋的嘴唇顫抖著,輕聲道:“可我覺得,這樣瘋下去,也沒什麼不好的。”
這是蛟龍曾經給他的答案。隻是如今,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明了這句話的意義。
他就想當一個瘋子。
嘎吱一聲,門最終還是被緩緩打開了。寇秋的全身都在戰栗,他望著眼前慢慢顯現的人影,瞧著這人此刻狼狽不堪的模樣,一下子連頭都像是被誰重重捶了一拳。
“澤維爾......”
“我已經變成這樣了,”青年平靜地抬起銀灰色的眸子,衝他的小主人笑了笑,“您還願意,接受我的花麼?”
他的手裡,那束白玫瑰上的灰塵已經被珍而重之地擦拭掉了,嬌嫩的花瓣泛了黃,可依舊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寇秋沒有回答。
他顫抖著上前兩步,毫不猶豫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他。
“說好了要一直陪在我身邊的,”他難得地變了語氣,聲音裡透著狠意,“你答應過的,再也不許這樣離開!”
青年怔愣了許久,這才輕聲笑了笑。
“是,”他低低說,“——我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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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秋將病重的青年帶回了房間。他沒有讓彆人來照顧,瞧見奴仆們害怕被傳染的模樣,乾脆將所有人都解散了,隻剩下自己和青年兩個人,一直待在樓上的房間內。每日兩次用烈酒,額頭始終放置著冰塊,甚至還采取了東方傳來的水苗法,將痘苗塞入了鼻中,等待了七日。
七日後,澤維爾成功發熱起痘。
寇秋的一顆心,也慢慢落回了肚子裡。
也許是運氣好,又或是上帝憐憫,澤維爾分明已經病得如此嚴重了,幾度失去意識,卻還是被他硬生生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死神的帷帽沒能遮住他,幾個月後,澤維爾的病情慢慢轉輕,身上所起的痘也漸漸消退下去。
待到醫生來看時,望見了青年如今好看不少的臉色,也不由得連連稱歎。
“您簡直就是奇跡,”他對著寇秋說,“可是您可有感染狀況?”
寇秋搖了搖頭。
醫生也鬆了一口氣。
比起澤維爾這個仆人,顯然是尤裡西斯這種少爺的安全更能人掛心。醫生走下樓梯,想起這些日子城中風行的傳言,猶豫許久,終於還是問:“您......就為了一個男仆?就冒這樣大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