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兄,你這麼做可知後果麼?”杜微漸低聲問道。
林覺微微一笑道:“我自然知道,相較於那條例帶來的後果,我個人的下場可不算什麼。再說,他們未必知道是我乾的。”
杜微漸苦笑道:“就你我兩人經手,不是你便是我。不過我願意替林兄頂包,我不是說假話。”
林覺輕笑道:“杜兄說的什麼話?就算敗露了也是我的事,怎會讓杜兄頂罪?你當我林覺是什麼人?再說了,經手的人可不止你我,還有他們兩位呢。”
林覺朝著站在宮門口正和禁軍將領對話的兩位大人的背影一指。
“什麼意思?”杜微漸詫異道。
“嘻嘻,他們連我戴沒戴帽子都記不得,這鍋得他們自己背。他們自己拿錯了條例稿子,可怪不的我們。他們老眼昏花,能怪到我們頭上麼?”林覺輕聲笑道。
杜微漸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林覺這是要耍無賴啊,這是事後硬要將責任往兩位大人身上推的意思。是要抵死不認,硬說是兩位大人自己往木匣裡裝錯了稿子。這麼大的事情,居然要以這種抵賴的方式脫罪,還真是有些……有些意思。
“我回去取條例時沒人看見我,兩位大人就算懷疑,有沒有人證物證,難道還強行誣賴我不成?倒是杜兄是唯一的目擊者,不過我想,杜兄不會揭發我吧。”林覺抖著肩膀膩聲而笑。
杜微漸翻著白眼看著林覺,歎道:“但願能蒙混過關吧,我怎會揭發你。我隻擔心,事情恐沒你想的那麼簡單。”
……
半個時辰後,龍圖閣二樓一間掛著團花福壽花紋的藍布門簾的暖閣之中,嚴正肅和方敦孺相對而坐,沉默無言。
這裡便是今日郭衝召見他們的屋子,不過,此刻對麵的龍書案後的金黃軟榻上空無一人,郭衝尚未到來。
近日來天氣轉暖,郭衝前日興致起,在延福宮花園之中打起了馬球,發了汗卻沒有及時的穿衣服,故而受了些風寒。經過一天的調理,症狀減輕了些,但清晨起床對他而言還是有些困難。雖然約好了這個時候要見嚴正肅和方敦孺,但郭衝在龍床上稍微磨蹭了一會兒,故而此刻才在內侍的侍奉下穿衣漱洗。嚴正肅和方敦孺隻得在此靜候。
屋子裡靜悄悄的,兩個人心裡其實也很緊張。這第二部新法的內容比之第一部新法更為的深入和激進,這一點他們心裡很清楚。自打去年秋天,第二部新法的大體綱要成型,兩人將輪廓稟報於郭衝知曉之後,便一直風波不斷。能到今日新法即將接受聖裁這一步,其中波折頗多,殊為不易。
確實,從去年秋天開始,關於《募役法》的事確實在朝廷內部產生了極大的阻力。先是皇帝郭衝便提出了質疑。
針對要向所有人都伸手要錢的作法,郭衝不得不慎重考慮。倘若如《常平新法》那般,隻是麵對普通百姓,雖然有些反對之聲和一些不良的後果,郭衝還是能夠接受的。但這《募役法》不但將手伸到百姓的腰包裡,還要將手伸到官員豪紳寺廟和尚道士們的腰包裡,郭衝心裡自然是有些猶豫的。
郭衝對嚴正肅和方敦孺兩人理財的手段和想法還是頗為讚許的。那《常平新法》,放官貸於民,既可保證百姓生產,又可得不少利息,打擊民間方高利貸者,這想法真是個天才的想法。郭衝每每想來,都大為讚歎。郭衝感歎的是,嚴正肅和方敦孺怎麼就會想出這麼好的辦法來。雖然,一開始效果尚未顯現,但郭衝相信這將是一大筆固定的受益。
兩人構思的這個《募役法》也是,嚴正肅和方敦孺將勞役折算成錢,以繳納現銀的辦法免除百姓勞役,這更是可讓朝廷得到數目巨大的一筆銀子。而這些銀子即便用來雇傭閒散勞力去服勞役,也是綽綽有餘的。這更是一個天才的理財的辦法。其一,百姓不必被勞役所困,其二,朝廷可得結餘之銀。其三,遊民可以雇傭做勞役事,減少治安上的壓力。這可是個一石三鳥的良策。
更不要說,嚴正肅還提出了納免役寬剩錢這種辦法,這些銀子又可以滾入官貸銀兩之中,生出利來。
郭衝對嚴正肅和方敦孺既賞識又敬佩,因為他看得出來,嚴方二人是真正想要為改善朝廷的財政困境而努力的,他們也是真正做事的人。選擇他們兩個領頭變法,是自己最為正確的決定。他們兩個人的這些想法,換成朝中任何一人,都絕對想不出來。這才是真正的治世良臣。自己有幸擁有這種良臣,而且一下子有兩個,何愁局麵不逆轉?
然而,讓人頭疼的是,這兩個人的想法實在太多了些,步子也太快了些。雖然郭衝也是希望變法能速見成效,但是這步子快的讓郭衝都有些應接不暇。而且有些手段連郭衝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就說這‘助役錢’吧,當初嚴正肅和方敦孺一提出來說要讓官員皇族和尚道士乃至鰥寡孤獨的貧困戶都要出錢的時候,郭衝便嚇了一跳。雖然出發點是為了給朝廷找銀子,但這主意打到了最不該打的人頭上,這可太過分了些。
郭衝不是不愛銀子,但這銀子要看從誰手裡掏出來。郭衝知道,這花花江山是誰替他照管著,他郭衝和郭氏一族雖是天下之主,但若無這些人幫襯,這江山也是坐不穩的。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郭氏吃肉,士大夫們總得有些骨頭肉渣湯湯水水的。這樣大夥兒便都能安安穩穩和和氣氣的。老百姓們有一碗粥喝也就安穩了。倘若吃獨食,那可是吃不安穩的,搞不好最後什麼都沒得吃。
所以,祖上先皇們總結了一句話叫做:與士大夫共天下。雖然有些冠冕堂皇之嫌,但確實也說出了部分總結出來的真理。要穩定住龐大的士大夫階層,才是郭氏江山穩定的基礎。這些人安穩了,便會替自己去照管百姓,看守江山。因為大夥兒都是既得利益者,大周在,大夥兒都得利,正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
正因為如此,大周朝廷一直對士大夫階層極其寬容。對他們的一些做法也籠絡縱容。譬如什麼土地兼並,聚攏斂財之類的事情,基本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皇族看來,這根本不是事。隻有這些人越過了某些界限,違背了一些規矩,甚至冒犯了皇族的威嚴時,皇族才會給予懲戒。這種懲戒其實也是其他士大夫階層所讚成的,因為他們當中的某些人的過激行為很可能也會連累他們失去這共榮的局麵。他們中的害群之馬是必須剔除的。
正因為上述原因,當嚴正肅和方敦孺將《募役法》中關於助役錢的收取範圍擴大到士大夫階層時,郭衝心裡是哭笑不得的。他心裡想得是,我知道你們對朕忠心,很想讓大周的財政得到改觀。可你也不能將手伸到這些人的口袋裡啊。朕若是答應了,這幫人肯定要起來吵鬨,朕還過不過日子了?這不是給朕出難題麼?
不過,郭衝也不想打擊嚴正肅和方敦孺的積極性。現在他們兩人在自己授意之下進行變法,倘若挫傷這兩人的銳氣,對變法是極其不利的。在這種情況下,郭衝選擇了冷處理,暫時不置可否,將此事拖下來並且有技巧的將這個意向透露出去。郭衝的處理很巧妙。倘若官員士大夫們對助役錢的反應並不太強烈,那麼或許還真的可以在他們身上搜刮點油水出來。倘若他們反應激烈,那麼也可以讓嚴正肅和方敦孺心裡明白,他們的想法是無法實現的。他們若是聰明,便會放棄這個作法。
這便是為君之道,搞平衡最實惠的作法。自己其實隻需居中調停一番,讓雙方都不至於鬥個你死我活,都能有台階下,便是完美的結局。
事實上這個辦法很奏效,消息放出去後,確實反映有些激烈。郭冰第一個便跳出來說話,說嚴正肅和方敦孺太不像話,變法變到皇親國戚官員士大夫們頭上去了。是不是要皇親國戚各級官員們都把家產充公給朝廷,以全嚴正肅和方敦孺的名聲?
對於這樣激烈的言論,倘在以前,郭衝必是要嚴厲斥責的,但這時候郭衝卻並沒有任何表示,隻是悶著不啃聲。其他人看到這一點也開始附和。一時間言論滔滔,鬨得有些沸沸。郭衝便將嚴正肅和方敦孺找去,告訴他們外邊這些反應,請他們鄭重考慮。
嚴正肅和方敦孺當然不能無視這些言論,上次方敦孺讓林覺去勸解郭冰不要發出一些激憤的言論,便是因為感受到了這方麵的壓力。而且,迫於群情之憤,嚴正肅和方敦孺也不得不將《雇役法》的製定時間推遲。但這不代表他們會妥協。若論天下何人頭最鐵,嚴正肅和方敦孺絕對是最為頭鐵的那一雙。他們隻是在等眾人情緒冷靜下來,選擇一個最好的時機來說服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