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鸞拿她沒什麼辦法,隻能暫時委屈地被她當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再加上傷口其實確實有點痛,乾脆往牆邊一靠,不說話閉目養神。
謝雲去取了自己的車開過來,停在後巷口扶著他上了車,一路開回李子巷。
兩人在一家斑駁、牆壁都收水漬泛黃的小平房跟前停下來,然後在謝雲震驚的目光中,陸鸞敲開了門,裡麵過了一會兒有個嗬欠連天的大叔拉開門,看了門外的人一眼,仿佛早已對深夜被喊醒這種事習以為常。
借著裡麵透出來的光,謝雲才看見原來這地方是個診所,臟到看不清楚字的招牌就掛在她的手邊,叫“德林西醫”。
裡麵是一個兩層的閣樓式,自稱姓林的醫生便是從樓上生活區披著外套打著嗬欠下來。下麵是一張簡單的醫療床,還有個藥櫃,牆上掛著幾麵可能很久未掃過灰塵的錦旗,一個裱框,裡麵堆積著幾張泛黃紙張,謝雲伸腦袋去看,發現其中一張大概是什麼證書,剩下的大概是介紹信和□□。
林醫生掃了一眼陸鸞的傷口,連瞳孔地震都沒有,自顧自轉身去拿消毒藥水,又遞給陸鸞一把剪刀,讓他自己把T恤剪掉。
後者低下頭剪開,謝雲才才看見他傷口,很長的一道口子,被血蹭得亂七八糟,皮肉向外翻開,看得人頭皮發麻。
她緊張地轉頭去看林醫生,後者卻隻是掃了一眼後笑著說:“算你走運,這點傷口不用縫針,酒瓶碎片劃的嗎?”
他打開一個鏽跡斑斑的鐵飯盒,從裡麵拿出一捆不知道什麼年代的醫用紗布。
到這裡謝雲已經十分忍無可忍想要拉著陸鸞起身到正規醫院去。
都說醫院充滿了病菌不太乾淨,但是她從未到過哪個診所,光是灰塵這件事就讓她找不到地方立足,哪怕隻是好好站著。
林醫生看出了她的局促,用鑷子夾著酒精給陸鸞消毒時,問:“小姐是外麵來的人?”
“什麼?”
謝雲被他問得有點懵,外麵,哪個外麵?
“就是李子巷外麵噶,”林醫生講的普通話帶著比較重的本地人口音,他笑著說,“一看就是外麵來的,你看到牆上那些介紹信未,最開始那些人來的時候,也是同你一樣的表情。”
謝雲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
好在林醫生完全不在意,頗為驕傲地說:“但是那些錦旗也是他們送的。”
謝雲“啊”了一聲,輕輕的。
輕到原本低著頭蹙眉忍痛的陸鸞都抬頭看了她一眼,見她一臉的驚訝,捧場到不需要演技,輕嗤一聲,撇開頭。
隻是被他這輕笑,林醫生好像這才想起診所裡還有一位大活人,他抬頭看著陸鸞:“女朋友啊,這麼自信,往巷子裡帶?”
“這地方吃人嗎,帶不得人回來?”
陸鸞額頭冒著痛出來的冷汗,也許是壓根沒力氣說太多話,所以他沒回答林醫生的前麵半個問題。
林醫生笑了起來:“年輕人噶,就是自信爆棚,仗著自己有一張好看的臉,敢作敢為!不像我,我相親失敗二十三次,其中有二十個是走到巷子門口看了一眼就落荒而逃……”
謝雲笑了。
在她的笑聲中,林醫生還在講話:“哪怕我跟他們講,以後李子巷要拆,我立馬會成為有錢人,卻沒有一個人信我,她們走得頭也不回……讓我質疑自己是否長得實在對不起人類。”
消毒完,陸鸞接過紗布自己纏了最裡麵那一圈,才把紗布交還林醫生。
後者接過來繼續往上加固,兩人動作配合還挺默契。
此時站在他們身後的謝雲卻來了好奇心:“這裡要拆遷嗎?”
“李子巷靠著一片海,在這裡建碼頭就是出口貿易地,建房產就是海景房,”林醫生說,“搞港口貿易的船王陸家知道啊?”
“知道的。”
“李子巷占著這麼好的地塊當貧民窟,地產商看著眼饞,官方看著眼漲……所以很多年前陸家就和市裡達成協議,拿下了這塊地,準備搞清拆。”林醫生講,“比如我麵前這位小阿弟,彆看現在窮困潦倒,也許某天放學回家忽然就成千萬富翁。”
林醫生講的語氣很輕鬆,近乎於調侃。
謝雲看了眼陸鸞,經過一晚上的折騰,失了血臉色白的像鬼,灰頭土臉的,怎麼著也和千萬富翁不搭邊……
她望著他笑了起來,在他看過來時,用口型說:怪不得看不上我的鋪麵,原來是千萬富翁。
陸鸞撇開了頭,用行動表示懶得理她。
“這裡環境是不太好,既然是這麼多年前拿到的清拆協議,那怎麼到現在還沒拆?”謝雲問。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呢,你彆看李子巷臟亂差,其實這裡什麼都有,活在裡麵的人習慣了也覺得和自在……老一輩的人說自己活在這裡一輩子不願意遷走,年輕一輩不願意待在這,卻也想要更多的安置費。”林醫生說,“就連我這樣的人,看久了李子巷也覺得這裡臟亂差得有一種頹廢朋克風格,頗有藝術氣息,真的麵臨要拆掉,我也不太舍得。”
謝雲家裡的房產很多。
她不知道在李子巷有沒有一份,但是這些年城市建設發展很快,十套裡總有一兩套房麵臨拆遷,林醫生說的問題她也不是沒見過。
雖然謝氏向來是最先響應官方號召簽字等拆得那一批,但是這並不代表她就不了解那些一輩子工作攢得一套房,一家幾代同堂擠在一個屋簷下的人的想法。
人的種類千變萬化,她早就學會了不要以己度人。
陸鸞包紮好傷口,林醫生很好心地借了他一件自己的襯衫穿上,以免傷口接觸到隨時不知道從頭上哪個破舊汙水管裡滴落的汙水感染。
走在黑夜李子巷的青石地麵上,謝雲才知道,林醫生80年代從中山醫科大畢業回到李子巷開了這間診所,沒有本地行醫執照,但是看一些小病小痛卻也沒有人講究這麼多。
他治療風濕和鼻炎卻是一把好手,很多人經人介紹專門從外麵找來李子巷找他治病。
他們對話的時候,經過了一條巷子,謝雲抬頭看了看,這裡的屋子是舊了些,排汙係統落後,陽光不夠充足,樓外麵一眼望過去,不知道的人怕不是還以為自己來到了監獄。
經過的那條巷子一樓燈火通明開著幾家棋牌室,麻將聲和電視機裡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夾雜著某個人因為胡牌的大笑,不知道誰家養在樓頂的夜鴿發出“咕咕”的叫聲……
整個李子巷生活氣息很濃。
同外麵關起門隻能聽見蟲鳴的高檔小區如同兩個世界。
*
身後的喧囂逐漸消失,謝雲的耳邊好像還有麻將聲和人的笑聲,她覺得很神奇,人類果然是多種多樣的生物,有人住在彆墅裡患上抑鬱症,有人卻坐在汙濁的空氣中,笑得整條巷子都能聽見他的歡樂。
把陸鸞一路送到家門口,看著他進了門,還是那個破舊的房子,隻有門旁牆麵刷的油漆是新的,這還是謝雲的傑作。
看著年輕人挺拔的背影,她想的是,他是什麼樣的人呢?
這麼想時,她順口問了句。
一隻腳踏進家門的人回過身望著她,想了想,簡單地回答:“沒想那麼多。”
“不想成千萬富翁?”
“人還是少做虛無縹緲的夢好。”
“我還以為你這樣的年輕人這輩子的願望就是走出李子巷。”
“不全是,”陸鸞敷衍地回答,停頓了下,又問,“進來喝口水?”
對方的邀請,謝雲不由得想到他們第一次見麵和第二次見麵,同樣的地點,屋主人的態度可真是天差地彆。
從呲牙的小野狼變成小野狗。
被自己的腦補可愛到,她抬手揉了揉他的頭發,語氣忍不住放輕柔了些:“我不進去了,進去吧,明天不是還要上課?”
陸鸞靠在門邊望著她,眼神有點鬱悶,看著是對她這就要走有點不太高興……他皺著眉抓著她的手從頭上拿下來,扔回她自己身側。
“做什麼又生氣?”
“你不進來。”
“讀過書嗎,通常情況下孤男寡女深夜回家,主人邀請另外一位上樓喝咖啡意味著什麼?”
“什麼?”
“意味著除了膠囊咖啡,還需要膠囊避孕套。”
“……”
陸鸞思考了三秒鐘膠囊避孕套是個什麼幾把玩意。
三秒後他反應過來重點根本不在這,眉頭皺得更緊了些:“我又不是那個意思,你能不能不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
他不好脾氣地望她。
謝雲笑了:“那用哪種?”
她好脾氣地回望著他。
陸鸞懷疑謝雲是在耍他,這個猜測讓他感到一陣窩囊加窩火,陸小爺什麼時候窩囊過呢?
沒有的。
從來沒有。
所以他轉身,把門在她麵前拍上了,很有情緒、震天響那種。
謝雲轉身下樓,從建築裡出來沒走兩步就被黑暗裡衝出來的王井龍嚇了一跳,後者氣喘籲籲,把一分鐘前微信裡的自家老大說了什麼忘得乾乾淨淨,隻望著謝雲興高采烈地說:“姐姐,有個人講巷子路黑,還有老鼠,讓我送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