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到名字的年輕人伸頭看了一眼,看見謝雲手裡捏著一張照片。
大概是落日時刻。
李子巷黑壓壓的建築裡,熟悉的茶餐廳店燈火通明,裡麵坐滿了熟客食晚餐。
在最靠近門邊的那張桌子上,有幾個模糊的輪廓――
剃著平頭、身上穿著小學校服的小少年一隻手撐在桌子上,腿也很囂張地踩著板凳條,她正夾著一顆魚丸遞到對麵的人嘴邊;
在他對麵、眉目清秀的小少年穿著白色的工字背心,麵前端端正正放著一碗麵,他用筷子的那邊手掌心支著下巴,腦袋嫌棄似的歪向旁邊,避開那顆魚丸;
在他們腳邊,粉麵茶餐廳的門檻上,坐著個小小的、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她臟兮兮的書包就放在地上,正趴在一把破舊的椅子上,捏著鉛筆埋頭寫作業。
大概是盛夏,店鋪裡的風扇也許是在緩慢搖頭。
一輪火紅的落日正從李子巷破舊的屋簷上方將落未落,照片裡便是李子巷的黃昏。
陸鸞看了一眼,就認出自己,倒是還算平靜,想了想說:“好像是小學六年級,陸氏來過一批人勘查,每天到處照相……”
他這話把王井龍兄妹倆也吸引來了,後者伸頭看了一眼,“哇”地一聲:“真的是我們!臥槽好懷念哦,那個時候軟妹還沒一張桌子高,哪像現在長大了都學會跳樓了……哎呀!”
軟妹麵無表情地把手裡的書扔回桌子上:“那時候我都小學三年級了,怎麼可能還沒桌子高。”
王井龍揉著被拍疼的腦門:“呀,那個時候你就不怎麼尊敬我這個哥哥了,你看看寫個作業還像個哈巴狗似的靠著陸小爺坐呢……嘖嘖嘖!”
軟妹臉紅了紅,恍惚想起小時候不懂事,周圍再也沒有比陸鸞長得更好看得了,是有那麼一段時間偷偷看過他。
但是這會兒她肯定不會承認的,“呸”了一聲:“胡說八道,看圖說話呢你!”
陸鸞說:“是應該比桌子高。”
王井龍嚷嚷:“陸小爺,看看你那時候多嫌棄我啊,分你吃魚丸你都不要。”
陸鸞:“哦,現在我也嫌棄你。”
王井龍:“嚶嚶嚶!姐姐,你看他!”
陸鸞:“看個屁,她向著我。”
兄妹三人你一言、我一語,謝雲卻盯著那張都有些老舊泛黃照片上穿著工字背心的小少年挪不開眼,心想,哦,她家陸阿鸞小時候就是這樣的啊……
瘦得要命,像小猴子,和現在的六塊腹肌一點兒也不一樣。
頭發也有點亂糟糟的,看上去毛茸茸,很乖很可愛。
腳上穿著一雙洗得都快脫色的安踏運動鞋,踩在椅子橫條上,有那麼一點兒如今這副桀驁不馴的影子。
“在看什麼?”
旁邊湊過來個腦袋,年輕人港洗了頭帶著香波味的頭發輕微觸碰了她的麵頰。
嗓音很磁,他說話的時候,好像空氣也在震動。
謝雲轉過頭,他便順勢旁若無人地在她唇上飛快親了一口。
“阿鸞,”謝雲笑著說,“明天去墓園給阿爸掃墓,你同我一起去,給他燒點紙錢。”
他想也不想地點點頭,說:“好。”
謝雲便小心翼翼地把那張有小陸阿鸞的照片從層層疊疊的照片裡抽出來,在家裡轉了幾圈,也沒找到空閒相框。
陸鸞不知道她要做什麼,隻知道她在翻看家裡那些相框,指著其中一張說:“這張比較多餘。”
謝雲拿起來看了看,哦,是她高中畢業時,和還在高一的許湛合影,她手裡有捧花,許湛送的。
扣下相框,謝小姐想了想回頭望著身後陸小阿弟:“你又知道我想做什麼?”
“不知道,”陸小阿弟麵無表情地說,“我隻是說,這張多餘。”
謝雲笑了,就把自己和許湛一起照的照片拿了出來,然後又把有陸鸞小時候的照片放進相框裡,鄭重其事地擺好。
陸鸞說:“哦,合適。”
謝雲:“陸小阿弟,你有沒有覺得自己有時候有點婊裡婊氣的?”
“沒有,”陸鸞伸手戳了下照片,“我小時候可愛嗎?”
謝雲拉過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親了一下:“可愛。”
“許湛可愛還是我可愛?”
“你可愛,陸小婊。”
“哦。”
*
第二天,謝雲帶著陸鸞去給謝國平燒香。
原本隻是想讓爸爸看看她的初戀長什麼樣,再讓陸小阿弟討好討好燒幾張紙錢,卻沒想到陸小阿弟毫不含糊地下跪磕了三個頭……
若不是謝雲拉他起來,可能他那聲“阿爸”都要喊出口。
對此,陸鸞也有一番他的解釋。
“我要拆他的房子,”他說,“自然要磕頭謝罪。”
謝大小姐瞪著他幾秒,隨後揮揮手,讓身後一個馬仔上前……馬仔把背著的設計圖卷軸遞上,她在謝國平墳前將李子巷拆改項目藍圖展開,一邊念叨“阿爸,這是李子巷的藍圖,燒你看看,也不知你是否滿意,不要大發雷霆”,一邊將藍圖燒進香爐。
陸鸞跟著在旁邊看了一眼,便認出來,藍圖做過了修改,上麵有昨天他在寫數學卷時候,她用他的三角尺將李子巷拆改藍圖畫了小小的一片區域出來,用藍色的筆標識――
裡麵有幺姨的茶餐廳,阿香婆的豆腐花,豬肉龍的豬肉鋪子,馬桶大王的馬桶塞鋪……
好多好多的店鋪,都被圈出來了。
陸鸞問謝雲這是做什麼,謝大小姐燒著紙,火光在她麵容跳躍。
她頭也不抬地說:“阿鸞,以前我不懂阿爸為何要留下李子巷,隻以為這時候他過海來第一次留下的地方,所以舍不得推掉,是一種情懷……但是剛才看見你照片的那一瞬間,我懂了。”
她抬頭看了眼謝國平的遺照,黑白色的遺照上,中年模樣的地產大佬笑容和藹可親。
“李子巷對於曾經生活在這裡的人們來說,一磚一瓦都是生活的痕跡,就像是刻在牆上身高的印記……一眼望過去的時候,看見的不僅僅是刻在牆上被記錄的七歲時身高多少,我想起來的應當是七歲的時候,阿爸拿著尺子站在牆角邊,笑著喊我阿雲,叫我來量高,讓我猜猜今年長高多少――”
她說著忽然停下,喉嚨發堵,眼眶也紅了起來,不為其他,隻是忽然覺得自己做的確實不夠好。
阿爸活著的時候,她無憂無慮,出國留學歸來後對家裡的事物不曾相問,卻總覺得自己還算是個孝順的女兒……
直到阿爸離去,她的世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阿湛的改變,謝國昌的庭審,醉仙樓的崛起,最後輪到了李子巷拆改。
適當如今,她發現,父親的心思她並不是頂頂了解。
謝小姐揉揉眼,站起來。
腰杆挺得很直。
“李子巷不要全部都推了,這裡有曆史,有故事,有城市發展的痕跡,”謝雲把藍圖卷起來,“它應當被保留下來一個角落裡,讓曾經的人記住這裡,後來的人了解這裡。”
所以謝雲圈了一塊地,準備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作為一個實體博物館。
同樣的藍圖正本,在清明節的當天,出現在了陸坤的辦公桌上。
李子巷整體拆改項目藍圖雛形終於正式定稿。
此時距離高考還有57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