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德川家的軍隊迫近了大阪城,戰況一觸即發。
嚴寒的冬日到了,連太陽都不再愛從雲後露出臉來。庭中的樹褪儘了枝葉,化為一片乾枯的形姿。內城中的女眷們,麵色也如這些凋謝的殘葉似的,終日縈繞著憂愁。
“早知道,還是該想辦法逃離大阪……”
時不時的,優就能在簷下或者走廊上聽到這樣的竊竊私語。
可是,那些作為人質被扣在城中的女子們,根本不可能逃離這座城池。不說大阪內城的守衛,哪怕是她們曆儘辛苦離開了大阪,也可能會被德川家的軍隊發現。屆時,便更無好下場了。
住在內城的女眷們無法第一時間得知外頭發生了什麼事,隻能從隨侍與武士們的口中打聽戰場上的情況,譬如德川軍到了何處、澱殿與秀賴殿下又派了何人去應戰。在這隻能望見庭院與一角天空的內城,女眷們也隻能憂心忡忡地度過終日。
十二月時,天已冷的凍徹,甚至下起了雪來。但那雪太薄,前半夜落下了,還未積起,便已化開。天亮時分,遙遠的地方就響起了隆隆的炮火聲。火.槍齊齊發射時的悶響,如雷霆一般震撼,一旦落入人耳,就難免叫人心跳一衰。
這炮火雖遙遠,還在朝著附城的方向炮擊,遠遠未及大阪的內城;可炮火作響時的震動,卻能清晰地傳到女眷們的庭院來,如地動山搖似的,叫人桌案上的香盞都軲轆軲轆滾落在地,摔成一攤碎片。
往日裡再性子活潑的女眷,在這等境況下也閉了嘴,說不出歡笑的話來。倘若開了口,想要說一兩句討喜的話,但地麵很快又會傳來震動,院中的殘枝在炮火的巨響中簌簌地下落,又叫人不敢再多言了。
這炮火轟射硬似鋼鐵的堅壁,尚且擁有無窮的威力;若它落到人的軀體之上,該有多麼可怖?沒有人敢去細想這些事。
這日的傍晚時,斷續持續了一天的炮火聲終於有了停歇的跡象。從外頭回來的侍從說,大阪的外城依舊固若金湯,不畏炮擊,這大抵是唯一能鼓舞人心的消息了。
天邊的夕陽漸散,夜色悄然四合,漫長的冬夜降臨了。優嗬了一口白氣,坐在簷下眺望著遠處的天幕,被凍得發寒的手放在箏弦上,有些僵冷了,想撥起弦,也顯得笨重。
今日的炮擊已經停了,可誰知道半夜時,那炮火會不會突如其來地響起呢?這樣一想,她便無法安睡了,隻能重重地歎一口氣。
自打入冬以來,她便一直徘徊於這樣前日未明的焦慮之中,人也消瘦了許多。不僅僅是她,這大阪內城中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白日時,她在簾後匆匆見過一眼澱殿大人。原本風華猶在的澱殿,因為這連綿的戰事而迅速地憔悴疲憊了下來。澱殿是女子,雖出身武家,有著織田信長這樣的豪傑親眷,可她也從未接受過兵法作戰的指導;要她來麵對這樣的狂瀾,著實有些困難了。
但即使如此,她在麵對優的時候,依舊是柔和而寬厚的,像是對待
自己的女兒一般。白天時,優是帶著短刀去她的麵前的,澱殿見了她藏在袖中的短刀,還問她何故如此。
優回答:“倘若有變,則可以此刃保護您。”
澱殿笑著搖了搖頭,說:“你是擅長撥箏的人,怎能去握刀呢?還是將它放下來吧。”語氣之間,似乎很是惋惜。
澱殿沒有親生的女兒,太閣殿下也不曾有其他的子嗣。但她很喜歡女孩兒,不僅將妹妹阿江的長女完姬抱養膝下、精心撫育,就連兒媳千姬也視若己出,仔細教導著。比千姬大不了一輪的優,在她眼中也是晚輩,是值得傾心嗬護的年輕女孩。
那時,優便想:能追隨這樣如母親一般慈愛的澱殿大人,實在是此生之幸。
庭院裡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伴著枯葉被踩碎的哢嚓細響。優抬起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便道:“一期一振…您來了啊。”
那在冬月下慢慢步向她的青年,正是她所認為的、徘徊在大阪城中的亡魂,自稱“一期一振”的青年男子。
明明已是冬日了,可他卻未有添衣,依舊穿著夏時的著裝,長發披散如絲,仿佛根本察覺不到這雪降之夜的寒冷。
他穿過庭院,很熟稔地在她麵前跪坐下了,兩人之間,隻橫著一道箏。優披散的衣裾,幾乎挨著他的膝蓋;那打褂上的振蝶紋翩翩欲飛,仿佛下一刻便會停落在一期一振的臂間。
“今夜…也是個難眠之夜啊。”優望著一期一振,苦澀地笑了起來。
一期一振點了點頭。
他和被困在這大阪城中的人不同,並沒有顯露出憔悴與消瘦,還如初見時一般形貌。他似乎也是有著擔憂之情的,但比起優這樣的人來說,卻更置身事外一些。
也難怪,他不過是一介亡魂。這人世間的勝負如何,與他也沒什麼乾係。
優注視著他,忽然問:“一期一振,如果,豐臣…我是說,萬一,豐臣輸給了德川,你會怎麼樣呢?會消失嗎?還是繼續留在大阪城內呢?”
一期一振思慮了一陣,說:“我也不知道會怎樣。大概,會去往彆的地方吧。”說著,他掃了一眼身後的夜色,道,“大阪城的繁華,於我而言就像是一場過去的夢。既然是夢,那就勢必有結束的一天,我早就明白這一點了。”
優聽著,頗有些詫異。
但仔細一想,便也理解了。
她是人類,所以不希望在有限又短暫的人生裡看見豐臣落敗。她總希望,在她活著的、有知覺的年歲裡,能夠目睹重要之人平安地活著。
但是,一期一振並非人類,而是亡魂,他的壽數也許是無限的,不僅僅是五十年、一百年,也許會是五百年、上千年……沒有哪個家族,可以繁榮那麼久。綿延至最後,總歸會落魄消失,這是古來的定律。
對於一期一振而言,豐臣家遲早會消散,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就算他曾侍奉於太閣殿下,也無法否認這一命運。
如此,真不知道是該羨慕他,還是該同情他呢?
優苦笑了一陣,又說:“長夜難度,我就為你再彈一曲吧。”說著,她將凍得有些發寒的手放到了弦上,喃喃道,“今年的冬天可真是夠冷的……”
弦音初響,是很苦寒的調子,也如這冬日一般令人憂愁,但一期一振做出認真側耳傾聽的模樣來。
才撥弄了未幾聲,便聽得外城的方向傳來了雷霆般的火炮之聲,地麵震顫起來;不知何處,還有著女眷短促驚恐的尖叫。
是德川軍的攻勢再度開始了。
為這突如其來的炮擊所驚,優的手一抖,她的指腹竟然被琴弦割傷了。殷紅的血珠從一線傷口間沁了出來,緩慢地淌落在弦間。
“……小心。”一期一振的眉心皺了一下。
外城的炮火還未停下,這夜半的炮擊令夜色裡綻開了一片火燒似的通紅,地與牆似乎都在抖動著。原本擱置在架上的白瓷花瓶搖擺不穩,啪嚓一聲摔碎在地。
優怔怔地盯著外城的方向,淌著血的指尖擱在弦上,一動不動。
一期一振卻如沒聽見那炮火聲似的,捧起了她受傷的右手,道:“你的手好冷……”
這是他第一次觸碰優的身體。
真奇怪,明明是亡魂,他卻擁有著實體,可以觸碰,可以撫摸。而且他的肌膚是溫熱的;像是春日和煦暖陽一般的溫度,從他的掌心間慢慢地傳遞了過來。
優收回了目光,低聲呢喃說:“又開始了……德川家的進攻……”
一期一振點了點頭。他大概是想要幫她處理手上的傷口,可卻又不知當做什麼,於是隻能盯著她受了傷的手看。
過了一會兒,他竟做出了一件令優始料未及的事——
一期一振低下了頭,慢慢地含住了她受傷的手指,像是在親吻著她的傷口。
“一期……!”
她微微吃驚,眸光顫栗起來,閃爍不定。.
麵前的青年很虔誠地低著頭,含著她的指腹,將淌下的殷血都覆入了唇齒間。
指腹上傳來了熾熱的觸感,令她肌膚發燙,心臟跳得倏忽加快了。
一期一振閉著眼,遮去了眸中的燦金之華,長長的眼睫落下來,投下淡淡的陰影;他的耳邊有幾縷藍青色的發絲,落在她的膝上,與她胸前散落的、烏黑的發幾乎要交織在一塊兒。
片刻後,一期一振終於張開了唇,鬆開了她的手指,說:“抱歉…情不自禁。”
那處傷口本該是疼痛的,但被他吻過之後,就奇跡般地再無那痛楚了。
青年的麵容端麗而溫雅,優注視著他,心中不合宜地有了奇怪的念頭:倘若他並非亡魂,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那會如何呢……?
擁有端麗而溫和的外表,身姿出眾,劍術卓絕,幾如繪本之中的光之公子一般。待人溫和耐心,從不因她是女子之身而鄙薄於她……
倘若太閣殿下身旁,真的曾有這樣的一位侍者,那他定然是個頗有名望的武士。也許會收獲許多女子
的愛慕,整日不停地收到情書吧?
倘若他要娶妻,又會娶怎樣的人呢?他說過,箏樂是唯一能賴以慰藉漫長歲月的東西,那興許,他會更青睞精通樂理的女子吧?
炮火又響起來了,天邊猝然升起了一團亮光,那是轟擊外城城牆的火.藥炸裂了。簾上的絲線被震得鬆散,原本卷收起的錦簾倏然落了下來,將庭院的光景半遮住了。
被這炮火所震顫著,她瑟縮了一下,小聲說:“不知道外城還能堅持多久呢……”
就在她喃喃自語的片刻裡,一雙屬於青年的手臂擁了上來,是一期一振將她摟入了懷中。他的胸膛與雙臂似乎都是暖的,透著春日的和煦微暖,隱隱驅散了一些冬夜的寒冷。
她有些詫異於青年突如其來的舉動,可下一刻,遠方的炮火聲又傳來了。這令她無瑕去顧忌青年的逾越,也沒有了抗拒的心思,隻是閉上了眼,順服地縮在青年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