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下線已經是深夜, 拘留所飄滿呼嚕聲,隔壁十二人大通鋪上睡體橫陳,胳膊碰著腿, 十分擁擠。
獨占一間的方舟倒能在寬敞的床鋪上打滾。不過, 他掃了幾眼不知道多少人睡過的床, 隻是找位置隨意坐下, 合衣靠牆睡了一夜。
翌日早,因嘴賤而慘遭牽連的李亮鋒等人吃過早餐, 各自寫了一份思想報告端正態度,再等家人繳納保釋金, 就相繼告彆方舟, 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上午,李錘與員工們遭遇了讓他們頭昏腦脹的思想教育, 恨不得指天發誓今後一定重新做人,才於中午兩袖清風地離開。
兩袖清風是李錘的感受, 純屬字麵意思。
主要表現為乍暖還寒的春風灌入衣口,李錘身心飽受洗禮的淒涼之感。
蓋因工作室被查封,且因營業內容變更, 還得到工商部門通知:吊銷了營業執照。——雖然等毀天滅地的災難降臨, 工作室什麼的都不重要了, 但總歸是投入了全部身家並承載了創業奮鬥的艱辛歲月,驟然失去, 內心空蕩蕩, 總要緩緩。
方舟則因協助救援有功, 經過一上午的心理診斷,判定並無危險傾向,再接受一下午的思想教育,表示不會利用無線上網特權私自登陸遊戲,並開啟GPS定位進行監管後,才能離開,回家等待法院傳召。
與此同時,非法盜用公民信息搶碼盈利的秦姓商人,還在麵臨審問,交代了犯案過程:
他是做日貿的,從前曾結識一位美國商人,2月28日11點22分,秦某與其聊天之際,意外從其炫耀自己消息靈通時泄漏的口風,敏銳察覺到商機,當機立斷讓公司技術部門入侵居民戶籍係統,搜羅信息,展開搶碼。
隔著廣袤的太平洋,遠在北美某國的休息室裡,郭嘉了解到情況,道:“消息在國內的傳播範圍?”
“目前隻在遊戲圈內。”
常秘書道:“《諾亞方舟》的用戶群體不涉及家大業大的富豪與其繼承人,主要集中在中高產階級與一些富家子弟中的閒散人群,處於上層社會邊緣,話語權相對弱勢。”
“即便在美國,消息也隻在上流社會的核心圈內傳播,國內聽到風聲的恰是金字塔頂端——那波未涉足遊戲的。他們或揣測消息因緣,將信將疑;或視為謬談,就像美國51區從未間斷的外星人實驗這類風言風語,沒有時間與精力去探究真相,過耳即忘,不會放在心上。而中高產階級,消息沒那麼靈通,除了一些產業涉足美國,或者交易麵廣而意外獲知情報的——諸如秦姓商人,大多都蒙在鼓裡。在東市,消息主要集中於秦某的交際圈,圍繞玩家輻射開來,以此類推,傳播範圍並不廣泛!”
“但也隻是現在。”
郭嘉皺眉,“隨著事態發展,越演越烈,這種暫時性的斷層壁壘遲早會被打破……”
關鍵是,縱使舉國之力,也無力阻止事態惡化。
“走私遊戲艙來源查到沒?”
“查到了,是科研組新招的實習生沒能頂住金錢誘惑,盜取了艙體研究資料,人已經抓到。現在,我們已經查封造艙工廠,收繳了庫存商品,但背後購買資料、下訂單的人藏得很深,還沒找到。”
“也就是說,還會有大量遊戲艙湧入市場?”
郭嘉一語中的。
常秘書沉默。
郭嘉走到落地窗前。
三月初的這裡還拖著一條寒冬的尾巴,楓葉之國如詩如畫的美景也未從恬靜的冬眠裡蘇醒,清晨的街道上輕悄寂靜,有穿風衣、夾克、毛呢裙裝的年輕男女們漫步而過。
偶爾風來,政府大樓前高高昂頭的旗杆上,紅白相間的楓葉國旗隨風招搖。——一切都是那般祥和。
但這風平浪靜的假象下,掩飾著麵目可憎的暴風驟雨。
而波濤洶湧的前奏,即將來襲。
郭嘉回首,道:
“嚴管製造工廠與買方市場,儘快抓住人!”
常秘書點頭,看了下時間。
“主席!關於安置日本遺民與應災相關的八國首腦特彆會議還有一刻鐘就要開始,我們是否要準備入場了?”
“走吧。”郭嘉轉身率先走出休息間。
……
方舟走出公安局,外麵已是日暮西山,晚霞如血。
一排豪車停靠道旁,頻頻引人回首。
李亮鋒等人或倚車門,或坐車頭,或交頭接耳,或如李錘這般與門衛搭訕未果,走到角落猛勁抽煙,煙頭在腳下攢了一地,顯然等候已久。
抬眼瞄見方舟,李錘捏滅煙頭,同其他人一窩蜂圍上來。
“操!都等一下午了,這些人辦事這麼拖拖拉拉!”
“走,哥幾個帶你去撮一頓,去去晦氣!”
方舟沒有拒絕幾人的好意,上了一輛越野車。
李錘跟著鑽進車,問開車的李亮鋒,“還是漁夫酒店?”
“不,去海霸王。”
李錘眼睛一亮,“東港旁邊那家?據說鯊魚肉都賣的?”
李亮鋒點頭,啟動車子道:
“今天陸續有滯留日本的人被送回來,正好我一位遠房表姐在公布的救援名單上,通知家長來東港領人。父母倆先前因為表姐失聯,直接組織民間救援隊殺去日本,現在還飄在海上,就托付我家幫忙接人。我一想,這不是現成的幸存者嗎?正好問問恐襲、戒嚴的真相,日本沉沒那事到底是真是假?”
李錘表示了解,轉頭待要關心一下好兄弟,方舟已經閉目養神,展露一張眉目寡淡的臉,明顯是想要靜一靜的樣子。
李錘嘖了聲,又同李亮鋒談起工作室搶注近百萬邀請碼的“豐功偉績”,一路從公安局吹噓到東港。
進入東港高速,剛過收費站不久,車子逐漸停下。
方舟在鳴笛聲裡睜開眼。
寬敞的高速上,左手邊離港那側,春風閒得在路麵起舞,視野通達,一眼能望到前方醒目的東港客運站。
綠化隔離帶另一側,赴港的洶湧車流逐漸凍住般停滯不前。
四四三三、大大小小的車輛占滿四條車道,相繼下車的車主與乘客們穿梭在車與車的空隙間,把十來米寬的車道擠得密不透風,連緊急停車帶都沒放過。
“怎麼會這麼堵?”
李錘探頭,瞥見扛著攝影機的記者團隊從一輛黑色麵包車下來,呲溜一下穿過車流,翻越綠化帶,從空曠的另一側展開百米衝刺,“這是趕著去投胎?”
“畢竟要搶‘日本恐襲’第一手消息,大家為了工作都挺拚了。”江蜜下車,瞥了眼自己的高跟鞋,皺眉道:“要不我先去海霸王點菜,等你們?”
童萍點頭附和。
李錘作為積極分子,自然不想錯過現場,拉著好兄弟方舟一起,與閨蜜倆兵分兩路。
客運站人聲喧囂。
尋到人頭攢動的出站口,即見親朋好友圍滿隔離帶,望著魚貫而出的失聯親友,喜極而泣。
有家長抱住軍人的胳膊腿,語無倫次道著謝。
軍人們也是辛苦,一邊安撫家長,一邊警告記者。
分身乏術下,仍有不少激動的親友推搡之下險些釀成踩踏,個彆唯恐不亂的記者不顧嗬斥,跨越隔離帶,衝到歸國的男男女女麵前采訪。
膽大的還把話筒懟到執勤軍人臉上,詢問恐襲內情。
軍人還沒說話,旁邊伸過一隻手搶過話筒。
記者回頭,驚見一位剛還隔著隔離帶跟舅舅相擁的男學生把話筒砸來,嚇得一聲尖叫:“你發什麼瘋?!”
連男學生的舅舅都愣了一下,趕忙攔住他,跟記者道歉。
記者不依不饒,讓攝影師把鏡頭對準男學生,拉扯旁邊軍人衣角嚷嚷:“周圍都看著呢!還有軍人作證,這位從日本恐襲中歸來的受害者化身暴徒,毫無緣由地襲擊記者!”
男學生瞪著一雙剛哭過而毫無威懾力的濕潤眼睛,冷睨從驚慌裡緩過來記者。
不知是否因為得到可以捏造新聞的素材,記者顯得有些激動。
男學生冷笑一下,嗓音沙啞:“我他媽砸的就是你!”
說罷,上前一步打掉記者拽著軍人的手,指著軍人下巴上的青痕,道:“怎麼,就你知道疼?話筒把人下巴都撞青了,當兵的就銅皮鐵骨不知道疼?!”
說話間,另一支鬣狗似的記者團隊,正糾纏著麵露不情願的歸國女生從旁經過。
男學生抬起一腳踹過去,扛著設備的攝影師直接摔倒在地,二十來斤的攝像機從手中脫落,轟然砸地,鏡頭碎裂。
碎片迸濺,嚇得圍觀人群連退幾步,先前那位記者叫囂的聲音都嚇弱幾分貝,旁邊熱淚盈眶跟親人相擁的幸存者都嚇歇了聲,打著哭嗝望來。
男學生抹掉手背被碎片割裂的血口,蹬開叫囂著設備要幾十萬拉扯他褲腿的攝影師,轉頭看見軍人走來,這才收了狠意,好聲好氣道:“我不鬨事!設備我賠!醫藥費我報銷!精神損失費我也給!”
“操尼瑪!有錢了不起啊!”攝影師怒而起身,就被軍人攔住安撫。
周圍軍人紛紛趕來看情況。
唯有事件中心的男學生,朝擔憂的舅舅遞去一個沒事的眼神,走向先前那位記者與攝影師,嚇得兩人連連後退。
“退什麼?剛不是還想拍我?”
“不用跑!我讓你們拍!”
“好好拍!清清楚楚地拍!”
男學生把臉湊向鏡頭,眼睛遍布血絲,嚇得攝影師腳底磕絆一下,一屁股抱著設備坐到地上。
男學生還“體貼”地彎下腰,找準鏡頭。
“你們有些記者,就跟那些吃腐肉的鬣狗似,喜歡扒人傷口是吧?彆他媽為難人家當兵的!救援的和這些不是一波人,你問什麼他們也不知道!”
“……那、那你知道什麼?”旁邊湊過來的男記者弱弱一問。
“我?”男學生道:“我知道。”
“那、那能問下日本現況嗎?”
“為什麼一個恐襲要全島戒嚴?”
“到底是哪個恐怖組織乾的?”
周圍記者像是找到突破口,爭先恐後湧來。
男學生表情越發諷刺,掃過一張張臉,略顯猩紅的眼睛有些嚇人。
記者們頭皮發麻,卻不肯放棄。
男學生俯下腦袋,湊到掛著無數名不見經傳的新聞網站牌子的話筒前,“關於那事,我隻說四個字。”
記者們神情一震,就見他勾起嘴角,嘲弄道:
“無可奉告!”
記者們滿臉錯愕間,男學生揮開層層話筒,從舅舅包裡翻出張名片,甩到碎裂的攝像機上。
丟下一段話:
“最後警告你們:國家說戒嚴那就是戒嚴,彆揪著日本恐襲的事大做文章!不然,就是上麵犯不著拿你們這些小記者開刀,我趙見威就讓你們全體失業!”
“臥槽!這什麼人?好狂!”
李錘看著男學生拉著自個懵逼的舅舅離開,原本鬣狗似的記者們一改先前態度,紛紛讓開路,都沒敢再糾纏。
奇道:“怎麼回事啊這是?”
“知道新聞傳媒這塊是哪兒管的不?”
“你是說……”
“局長姓趙。”
李錘頓時恍悟。
李亮鋒四下張望沒發現目標,歎了口氣,轉頭又提起勁八卦道:“我還聽說,這位主的生母剛去世,親爸就娶了小二十歲的後媽,氣得這位離家出走,在日本一呆七、八年。當爸的怕加深芥蒂,至今沒敢要二胎,可見寶貝著呢!要不是人在首都趕不急過來,哪輪到這幫有眼不識泰山的小記者鬨事?”
許是有趙見威帶頭,剩下的男男女女都硬氣許多。
一些有背景的有樣學樣,張嘴“告到你妻離子散”!閉嘴“收購你們公司”!態度“囂張至極”,可能是有過共患難的情誼,互相之間都很維護。
更令人訝異的是,這些原本桀驁不馴的富家子對軍人極其維護。
有位總是熱衷詆毀中國環境、體製、人文、國民素質,因常常大放厥詞而爆紅網絡的赴日留學生“外國月圓”。
一改先前惹人生厭的網絡形象,依依不舍拉著軍人的手,紅著眼睛懺悔。
什麼“當年年輕不懂事被外麵花花世界的虛表迷了眼汙了心竅”,什麼“現在才知道國家的好,先有國才有家,要不是祖國負重前行哪能有那麼多人吃飽了撐的整天在網上說三道四”,什麼“以後一定改過自新,尊敬祖國、友愛同胞”雲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