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柳枝走進食堂,目光四掃,一下子就看見了混身汗濕,卷著褲腿一腳泥的自家男人曹慶賢。
“慶賢,慶賢!這裡!”王柳枝邊喊著招手,看男人走了過來,連忙走到飯桶前排隊打飯。
桶裡也就剩個底,半稀半乾的粥裡大半是爛黃或是有些發黑的番薯塊。
王柳枝忙把自已的大海碗遞上,讓雲海娘給添滿。粥裡的料愛沉底,上邊的清湯光水,下邊厚實頂飽。
“嬸兒,你這手穩當,底裡再撈兩記,也給我再添點唄?”曹富貴從自家二叔身後探出頭來,笑嘻嘻地衝著雲海娘說。
他眉眼長得俊俏,薄唇挺鼻,一笑起來眼睛彎彎的,頭發也梳得整整齊齊,就算身上衣服又破又舊,補丁摞補丁的,可看起來就不像莊稼人。再看看旁邊他叔曹慶賢,闊口細眼大鼻頭,曹富貴和他比起來,當叔的像是長工,做侄子的倒像是個戲文裡的白麵書生,就是長得沒半分像老曹家的種。
雲海娘白了他一眼,雖然看不慣他那憊懶好享用的性子,但那小嘴甜的,臉又俊,實在板不下臉來說他。
大勺子重重在桶底裡攪了幾下,撈起幾勺給曹家兩個沒吃過的添滿,又刮了點粥底給曹富貴,她沒好氣地說:“手穩不穩的,明朝也不用給你們分了,自家都吃自個的去!”
曹富貴笑著應了,捧了他那碗粥底子,抬頭和自家嬸子招呼聲,自顧自的就到一邊桌上吃開了,根本沒看王柳枝那張愁雲密布的臉。至於說分糧不分糧的,也和他沒關係,他又不上工,沒工分賺,那點口糧交到食堂裡,還不夠他這大半年吃的多,哪裡還有得剩?
一口氣把丁點粥底子吞了,曹富貴摸摸癟癟的肚子,裡頭就是個水飽,晃一晃都能咣當咣當作響。
他過年就十六了,正是半大拔身子的歲數。老話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他老子是老早躺地下了,這些年要不是奶奶精打細算把他拉拔大,哪裡能活得這麼逍遙快活,尤其這大半年吃大食堂的,那是肚兒飽圓,個子蹭蹭長。
可惜好景沒能長啊!
曹富貴斜眯著眼往四周覷,想瞧瞧誰碗裡還有得多,能不能順點嘴,沒成想周圍坐的村民都跟防狼似的,幾口把自己的粥飯吞了,邁腿就走。
“哼!稀罕。”
曹富貴悻悻轉頭,悄悄伸指頭,把自己碗沿流出的一點粥水不動聲色地刮起,飛快地抿入嘴裡,他可是體麵人,怎麼能和栓子他們似的舔碗?
吃淨了碗裡的粥,曹富貴歎了口氣,懶洋洋地捧起自己的碗筷往外走,兩三天沒回屋頭了,再不回去,奶奶要擰耳朵了。
黃林村坐落在山坳裡,一條丫字形的碎金溪穿村而過,老曹家祖輩據說也是名人雅士,帶著族人仆從逃到山窩裡避難,一避就是幾百載。老曹家在村裡也算是大族,人丁興旺,雖說滄海桑田,大家族也漸漸敗落成貧農,如今是新社會了,這赤貧幾代成了根正苗紅的無產階級,走到哪兒都挺得直脊梁。
人多自然勢就眾,姓曹的在生產隊裡嗓子都能比旁人粗幾分,沒看連小隊支書都是曹家三大爺曹偉岩麼。
隊支書曹偉岩和老曹家沒出五服,論起親來還是同一支的嫡脈,這年頭不敢講究這些,但多少也會顧著些老曹家的人,要不然像曹富貴這種遊手好閒的小子還能這麼快活?
曹富貴家在碎金溪丫字叉的南坳,曹支書家就在溪中段的南邊,走溪南是能近點,可萬一碰到三大爺,那擰著眉頭苦大仇深的嘮叨勁……曹富貴打了個寒戰,寧願多走點路,從溪北邊走,再繞過“丫”字叉上的木橋倒走幾步回家。
肚子裡沒貨,身上也就沒力,曹富貴悠哉悠哉晃蕩,踩著腳下的青石板路繞溪北走,沒走幾步就見著一隻瘦骨嶙峋的黃土狗趴在道邊,他眼睛頓時一亮,腳下加快幾步,嘴角都咧到了耳根,嘖嘖!這不是老周家的大黃麼,幾天不見倒是又瘦了點,哎呀,再瘦下去這啃骨頭都唆不出味了。
“曹富貴,你做啥?”周曉嵐氣喘籲籲地從後頭跑過來,瞪著他嚴正喝道。
“我能做啥?這不是和大黃親近親近麼,看這餓得多可憐。”曹富貴悄悄咽下口水,悻悻扯出笑來。
大黃警惕地嗚咽一聲,麻溜地縮到主人身後去了。
“不勞你費心!”周曉嵐瞪大眼,一個字都沒信。
“哧,好心當作~驢那個肝肺呀~”曹富貴斜眼睃了一下大黃,遺憾地開腔亮嗓,那叫一個字正腔圓,情深感沛。頂著背後像麥芒似的目光,搖搖頭,晃悠晃悠往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