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鋒再次向前送了一絲,貼緊肌膚。
葉秋生換了一個說法:“好吧好吧,那麼看在暫時合作的份上?”
“魚目混珠的典故並不適用於這裡。”
百裡疏淡淡地道,握著長劍的手腕骨伶汀,但劍身卻極穩。紋絲不動的劍身帶著無形的威懾力,卻是在無聲地警告著什麼。
兩個人僵持了一會兒,最後葉秋生歎了一口氣。
這種好像一舉一動都在彆人洞悉之中的感覺實在太糟糕了……九玄門怎麼淨出天才和瘋子?
他鬆開手,任由捏著的夜明珠墜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手腕微微一抖,另外一顆夜明珠出現在了手上——在方才拿起夜明珠的時候,他使了個掉包計,換掉了最後一顆夜明珠。
假的夜明珠安上的瞬間,會出發石室內的機關,囚籠將從天而降,將石室中不知曉使命的闖入者困於其中。在囚籠墜下的瞬間,早有準備的葉秋生將以最快的速度閃避開。百裡疏被困於其中的時候,他將換下假夜明珠,將真正的陣珠換上。
所謂的合作隻是說說而已。
哪怕百裡疏手中真的還有另外的“鎖”,葉秋生也不打算讓他進入玄鐵門之後——他們太上宗曆代的心血不需要九玄門來橫插一手。
但……
葉秋生看了眼架在頸上的長劍,苦笑了一聲,將真正的夜明珠放了上去。
轟隆隆——轟隆隆——
百裡疏收起了長劍,伸手將蹲在地上的葉秋生拉了起來。他們一同向後連連退出數步。
隻見玄鐵門兩側的鮫人之火開始劇烈地搖晃起來。幽藍的光晃動著投射到緩緩裂開的玄鐵巨門之上,和門上繁星般的夜明珠之光交錯的,光影變幻之下,那門上的霧鷙浮雕竟如同活了一般,長長脖頸顫抖在泠然的夜幕星海中舞蹈。
石室開始劇烈地搖晃,頭頂上撲簌簌地下落著磚塊塵土。
葉秋生真氣微微外放護住了周身,一轉頭看見百裡疏身上的那件白袍散發著蒙蒙的光,同樣將所有的碎石塵土擋在身外。最後伴隨著悶雷般的一聲巨響,兩扇玄鐵之門徹底滑向兩邊。這一下的動靜大得恐怕連頭頂的城都會受到影響——怪不得要將“它”囚在這城郭之外。
走!
潮濕寒冷的風撲麵而來,葉秋生對著百裡疏打了個手勢,閃身衝進了玄鐵門滑開後露出來的黑漆漆洞口。百裡疏低低地壓抑著般地咳嗽了兩聲,提著劍跟裡上去。空間狹小,回聲還在滾滾地響著,除此之外還有嘩啦啦的巨大水聲。
百裡疏那壓抑的,低低的咳嗽聲淹沒在各種震耳的聲音中。
葉秋生毫無察覺。
他在玄鐵門後,舉著火把,一言不發地站著。
百裡疏自深黑的巨門中踏步而出,玄鐵門後通著一方短短的石台,獵獵的長風從石台下狂亂地卷起,刮得他白色的長袍烈烈作響。
說是石台其實隻是一塊嵌在崖壁上凸出半邊的黑色巨石。凜冽的長風自上而下呼嘯而來。
——玄鐵門後封印著的,是一個令人心驚膽寒的雄偉地底世界。
這是一個大得驚人的空間,地脈在這裡垂直撕開一道大口子,深黑的岩層劈裂開,刀削般下延,就像一直裂到地脈深處。河水從這地脈的裂縫中迸發出來,攜裹著衝毀一切的氣勢凶悍地撞擊在深黑的崖壁上,破碎成萬千水花,發出隆隆的聲音。或許因為太暗的緣故,懸崖底下的河水隱隱約約呈現出黑色。
有人在這地脈裂縫上加以改造,將它修築成了一處天然的……監獄。
是的,是監獄。
廣大的地底,成千上萬的純黑鐵鏈縱橫交錯貫穿整個空間,如同一張自上而下張開無處不在的巨網——如果賀州秦九在這裡就會發現那些鐵鎖赫然與那日百裡疏交與他們用來束縛霧鷙的一般無二。
鐵鎖組成的網正中心墜著孤零零的一塊崇嶺峰首般的一塊怪岩——與其說那是一塊石頭,倒不如說那是一座孤島。垂直的千仞崖壁底下,黑水翻滾回折,正是因為他們環繞那一方孤島而流。
就像……
黑色的巨龍盤旋監守不容赦免的罪人。
“真壯觀啊。”
葉秋生輕聲感歎。
站在這樣上下茫茫的崖壁上,立於淩冽寒風中,目視著那矯龍橫空般貫穿而過的巨鏈,耳邊是地下河的咆哮,那種洪荒遺留於曆史光陰中雄偉浩大撲麵而來,自身的渺小之感油然而生。
百裡疏沒說話。
他向前走了數步,從崖壁上往下看。被黑水環繞的島嶼像是被水托起來浮在半空中,又像是被鐵索懸掛,它重重地墜在那裡,任由黑水衝刷拍卷。
——簡直就像什麼東西的心臟。
“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勾連。”
葉秋生念起流傳千古的名詩,他向前一步步走,直走到石台左麵才停下,寬大的儒服袍袖翻飛如鶴。
石台左麵,一條窄窄的棧道被人工開辟出,於陡崖壁上向黑暗中盤旋延伸而去。
“天梯石棧的確勾連了,地也崩了山也摧折了,可壯士卻死得連真正的姓名都不能留下!”葉秋生冷冷地看著麵無表情,似乎無動於衷的百裡疏。
“靈星神!狗屁的俗世神明!狗屁的凡人知州!”
葉秋生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如刀。
“那是我太上長老!”
——那是我太上長老!
葉秋生的聲音衝破呼嘯的長風,帶著壓抑後爆發出的憤懣。
他聲音那麼那麼地憤怒,這種憤怒不是衝著百裡疏而來,而是衝著……衝著其他的,更廣大的東西。
——對於這靈星祠,沈首席有所不知。
豈隻是那姓沈的有所不知,幾乎整個修仙界都有所不知。
“祠前有碑,載曰:晏臻,並州南郡人也。景元六年任並州之長。雁門郡,並州之頑地也,崇山惡嶺,懸河泛溢,民多艱苦。晏興修水利,親事躬耕,嘔心瀝血,三十載有餘,殉於職。民感其恩,修祠以祭之,名靈星……”
葉秋生這個時候又變得像個真正的書生了,一字不漏地頌出靈星祠前石碑上字跡模糊的銘文。隻是這一次,站在他麵前的,不是以往那些一聽他“掉筆袋”就頭疼煩躁的人。
百裡疏沉默地站著,安靜地聽著,長袍雪一樣白著。
“他姓孔,單名安。”
葉秋生對著百裡疏,一字一頓地說出各個早已經被修仙界遺忘的名字。
孔安。
數百年前,太上宗的天才。也是太上宗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長老。但是在他成為長老後不久就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從此茫茫再無消息。
在一個太上宗如常飄雪的日子裡,年輕的長老換下了身上的道袍,穿上了俗世儒生的深衣,改名換姓千裡迢迢來到了陳王朝。他從一名高高在上的太上長老變成了一位愛民如子的俗世官員。
他在這雁門郡的地底建起封印隱密的囚籠。橫貫於空中的每條玄鐵鎖鏈上,都有著以精血書寫的《太乙錄》。
地麵上的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從來不知道自己其實活在火山口上。年輕的長老燃儘了自己的生命將底下的那東西牢牢地封印,免去了一場生靈塗炭的災難。
葉秋生對著百裡疏,對著偌大的地底世界陳述著古老的往事,講述一個早已無人知曉姓名的太上長老俗世神明,神情肅穆得像在對全天下昭告。
但他自己卻覺得可笑。
孔安,孔安。
平生不問天下事,一孔可安浮白身。
有著一個這樣名字的修仙天才,太上最年輕的長老最後卻為了守護一個古老的秘密,為了守護並州大小郡縣的黎民百姓,三十年中虧空精血,耗儘神魂,最終如同凡人一般死去!死後連塊銘刻真正姓名的石碑都沒留下!
多少年來多少雁門郡的百姓在靈星祠前叩首跪拜,那祠前的碑文銘刻著千分之一的功德。
卻連名字是錯的。
“他是我太上的長老。”葉秋生輕聲又重複了一遍,火把在風中搖晃的光將他的臉照得忽明忽暗,“這是他的墓地,所以……”
“我為何要讓完全不知道他的人踏上他親手開辟出的路?”
葉秋生仿佛在詢問,他站得筆直,手中沒有握刀,身上的氣息卻分明讓人感覺,隻要有人膽敢踏上這石階半步,他便會拔刀而起。
百裡疏和他對視著,風從兩人間劃過,卻衝緩不了緊繃的氣氛——那種下一刻就要刀劍相向的氣氛。
許久。
百裡疏垂下眼,他收起了斜提的長劍,取出另外一樣東西。葉秋生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古刃悄然滑出袍袖握於手中。
水聲。
不是下麵地下河的咆哮聲,輕輕的,仿佛古老的歎息。
“我從不喝酒。”
披著白袍神情冷淡的青年將盛於酒樽中的清茶迎風緩緩傾倒於石台之上,水珠折射清光,一如清明時節落下的祭酒。
“以茶代酒。”
葉秋生沉默地看著——遲來多年的,真正祭奠與無聲無息死去的太上長老的,是如此簡陋的,以茶暫替的酒。
可是……
至少它祭奠的,是姓孔名安的年輕長老。
“敬太上英魂。”
有些人,為了長生仙道斬斷紅塵,也有些人,為了這天下蒼生自絕大道俯首向紅塵。
百裡疏臨風舉杯,倒儘最後一杯清茶。他將酒樽自石台上拋下,青銅酒樽碰撞著崖壁,塵埃般消失在黑暗中。
“走吧。”
百裡疏轉身走向攔在棧道前的葉秋生。
——死者已長眠,而活的人還需要繼續將他未完成的事情做下去。
葉秋生聽懂了百裡疏未出口的話,於是他定定地看著清瘦的白袍青年,最終沉默地轉身。
在他舉步沿石階而上方才走出短短一段距離的時候,百裡疏突然喊住了他。
“怎麼了?”
葉秋生問。
“天梯石棧,六龍回日,黃鶴不得過。”百裡疏站在棧道上,一手扶著粗糙的石欄杆,他仿佛明白了什麼,緩緩念道。
目光從空中的玄鐵鎖鏈中掃過,橫貫地底的玄鐵鎖鏈就仿佛淩空的梯子,盤旋的地下河是守衛的巨龍。那麼……黃鶴呢?
百裡疏抬起頭,看向頂上的黑暗。
聽著他低緩的聲音,葉秋生隱約也察覺到了有什麼不一般的東西。
百裡疏一言不發,他從納戒中取出那把仿製上古神弓的“金烏”,搭上頂端塗有明油的長箭。張弓射箭,塗著明油的長箭呼嘯著衝天而起,飛到頂端的時候整根長箭燃燒起來,亮眼的白光席卷開來,照亮了頂端的一方黑暗。
呼嘯聲一聲接著一聲。
一根接著一根的長箭在半空中燃燒起來,這是一百年前,金唐王朝與荒靈王朝爆發戰爭的時候,金唐王朝的匠人發明出來用於戰場上瞬間照明的弓箭。荒靈王朝的暗夜潛伏軍隊在明油之箭下暴露於光亮之中。
此時此刻,這種俗世王朝戰爭中使用的長箭被百裡疏一根根射、出。
他們頭頂頓時亮若白晝。
看清楚了頭頂上的東西,葉秋生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在遙遙的頭頂上,橫貫著的鐵鏈上掛著一具具纏繞著古蟒的巨鳥屍骨。在灼亮中,成千上萬的屍骨森森發寒。不,那不是飛鳥與蛇交纏垂掛的骨架。那些巨大的骨架呈現出一種灰白色,垂下來,讓人乍一看以為是古蟒的東西原來是它們的頸骨。
“黃鶴不得過。”
百裡疏放下長弓,同樣望著白光中森然的骨骸之林。他聲音也很輕。
葉秋生放低了聲音:“我們這是進了霧鷙的老巢嗎?”
懸掛在他們頭頂的赫然是一具具像被封印又像在沉睡的霧鷙骨骼——或許不是骨骼,因為霧鷙本來就是一種沒有血肉的東西。原來,在玄帝斬殺了百萬霧鷙之後,這些在十二王朝大陸上消失了整整一個紀元的生物不是滅絕了,它們沉睡在這幽暗的地底,等待蘇醒之時。
怪不得沒有人找到它們的蹤跡。
誰能想到萬丈高空之上的雲中帝王最終的沉眠之地竟然是這陰冷無光的地底?
百裡疏仰望著那些龐然的影子,沒有回答他的話。
當初玄帝既然能夠將百萬的霧鷙斬殺,卻又為何偏偏留下後患任由它們沉眠在這黑暗的地底?
——是因為慈悲嗎?
能斬殺百萬生靈冠以帝稱的人何來“慈悲”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