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秋生一直以來覺得百裡疏這個人很難懂。
百裡疏這個人總是藏了太多的心事了,他的身影隱沒在那些古老的紀元秘密之中,所以連帶著就讓人無從揣度他的那些心事到底是什麼了。
更不知道,他一直以來,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麵對著種種不可言說的紀元往事。
其實百裡疏到底是怎麼想的,又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和葉秋生半點關係都沒有。就算他的猜測是正確的,這位表麵上突然成為九玄門大師兄的人,的確是那些紀元壁畫中反反複複出現的百裡一族神秘人物,那又和他有什麼關係呢?
兩不相乾,頂多就是個合作夥伴。
還是時常被無視的合作夥伴。
所以為什麼呢?
為什麼看到白袍如雪的青年坐在黑池白泉邊,麵無表情的樣子時,他也會覺得那樣的難過?
沉悶的,無法言明的難過。
他是在同情嗎?
不,不是的。
不論百裡疏到底是不是他推測的,紀元中反複出現承受著古帝詛咒的百裡族人,但像他那樣的人,永遠不需要彆人同情。
活在十二王朝大地上,隻要是手握刀劍的,就從來不需要彆人的同情。
修仙也好,普通人也好,握住刀劍就意味著做好身死的準備。背負責任的人,就算一身鮮血地倒在前行的道路上,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所以,是因為什麼?
葉秋生想起瓜州鬼城的夜晚,被他殺死的沙狼屍體還堆在洞口之外,血腥的氣息在夜風中經久不散,篝火火光忽明忽暗。他受了傷,腦子有點昏昏沉沉,於是靠在岩壁上,晃著烈酒,同躺在岩洞裡邊的百裡疏說著話。
那時他隻是為了讓自己保持清醒,卻不經意地講到了齊秦王朝東南的母子廟。
於是他沒頭沒腦地說。
說秋生這個名字,是糟老頭給他起的,他被撿到的時候是在夏天。
說完之後,他開始悶頭喝酒。
那時候百裡疏忽然開口說了什麼呢?
——我問過一個人,我是誰,他告訴我,你姓百裡,單名疏,所以我叫百裡疏。
看著麵無表情坐著,身邊放著金色長弓,看起來卻那麼難過的青年,葉秋生不知為何就想到了這些。於是世界在這個時候,忽然就變得冷冰冰的了。
冷了就飲酒啊!
烈得一口下去就像刀子從喉嚨滾到胸口的酒。骨頭裡的冰渣都會在那樣的烈酒之下被燃燒掉,然後世界雖然冷得像是極北的冰原,握刀的手也不會再顫抖了。
可是百裡疏說過,他從不飲酒。
真麻煩啊。
葉秋生歎了口氣。
他提著刀走向坐在泛著淡淡白色光芒的詭異泉眼邊的青年。百裡疏安靜地看著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眼睛一如既往眸底封著寒冰,冰層之下是不可窺視的無儘心事。
葉秋生走到他麵前,半跪下來,將刀放到了冰冷深黑的岩石上。
——這個世界如此地森冷,冷得像茫茫的冰原,放眼所見皆是淩冽的刀鋒。寒意像是滲透進骨頭中的冰渣,呼吸都帶著冷意。
如此寒冷。
所以葉秋生伸出手,他輕輕地擁住了百裡疏。
就像在瓜州鬼城的篝火之旁。
“我姓百裡,單名疏,我是百裡疏。”
葉秋生聽見百裡疏如此說道。
聲音很輕,卻一如既往地平靜。
“我姓葉,在秋天裡被撿到,所以叫做葉秋生。”
葉秋生也低低地回答。
放在深黑岩石上的刀,刀身映著金色長弓的火光。
深黑的空間中,古老的帝王在這裡長眠,黑色的王城裡璀璨的流火如同熔岩,懸浮的王座正在如同烈日融化般地燃燒起來,王城之下的黑水浩浩蕩蕩,不知從何而來,亦不知奔流向何處。
但是又有什麼關係呢?
天翻地覆,紀元流轉,如此地浩大不可力擋,而在這浩大之中,也會有那麼一瞬的喘息。
——君見刀鋒如雪,卻也得照火光。
………………………
火開始燃燒起來了。
從鐵樹的數根處開始燃起來,從青銅重甲一般的鐵樹樹皮深處開始透出來,巍巍的樹枝上赤紅的火流就像當初洪水在厚土上肆虐一般滾滾而行。虯龍般的枝乾在此時活過來了,火焰中蟠龍般地旋於黑得濃重的巨樹上。
赤炎燃燒起來了。
寄托布依克族靈魂的梧桐神木在火中宛若恢複了以往。
樹如烈火,涅槃如熾。
布依克的族人們跪伏在地上,仰起頭來,狂喜且虔誠地望著亮起來的巍巍神木。
“納姆佑我——”
朵塔娜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癡癡地望著自裡向外爆發出火光的神木,聲音沙啞得像是克拉卓瑪上的風聲。
跪伏在她身邊的,是阿穆。
阿穆仰著頭,神色空洞地望著那株仿佛即將燃燒起來的神木,血色的眼淚在她的臉上乾枯如同傷疤。
背後是布依克族人帶著哽咽的聲音,跪伏在最前麵的阿薩緩緩地捏碎了手中的骨鏈。
“諸天皆焚,汝何存焉——”
他的聲音忽然尖銳如同刀鋒,忽然淩厲如同驚雷,忽然就那樣在眾人的耳邊炸響。
帶著全然陌生的冰冷與殺意。
——阿薩這一次,說的話,已經不是布依克族的語言,而是另外一種極為古怪的,艱澀難懂的語言。
音節古奧,光是語言就帶著一種恐怖的力量。
這是如同命令的一句話。
他奪走了阿穆身上屬於白帝的力量,如今反過來借助這力量對著布依克族真正的人間臧穆阿穆下達了可怕的命令。
古帝的力量的確是這世界上最可怕的力量。
借助白帝之力下達的命令剛出口,聲音落到空中,空氣就震動起來了,神殿中忽然卷起了狂暴的旋風,旋風中四麵熊熊燃燒的火焰古蟒般狂舞著,正殿中烈烈的火聲與空氣震動發出的嗡鳴混在一起,形成了難以想象的力量。
就像海水忽然騰空而起,然後千萬噸的海水再重重落下。
跪伏在深黑的岩石地麵上,手握骨刀,以鮮血為祭的布依克族人毫無防備,一瞬間隻覺得數萬噸的力量重重地砸落到自己的身上。
連一句詫異的驚問都來不及說出口,所有布依克族的人摔倒在地。
年幼的布依克族人和族中年邁的老人在這一次重擊之下,直接倒地死去。他們瞪大了雙眼,臉上殘留著回歸故土的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