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不知蒼生苦,蒼生不需求長生。
沈長歌在心底念著這句話,他沿著長長的,刻滿密密麻麻字的暗道緩緩地向上走。暗道兩邊刻著的是一個又一個的名字,那是金唐姬氏從最開始到現在所有死去之人的名字,用簡簡單單的幾句話概括每個人的一生。
沈長歌將“姬炳”刻在了最後。
一條長長的暗道仿佛鋪滿了金唐姬氏的鮮血,走在其中,沈長歌隻聞悲鳴。
這是螻蟻一樣的凡人奮力起身,試圖推翻浩蕩修仙世界的妄想掙紮。
如此地渺小,又如此地悲涼。
暗道儘頭出現了光亮,沈長歌走出了暗道,看到了跪在暗道出口旁邊穿著貴妃華服的女子。
沈長歌知道那是陳家的女子,陳貴妃。
姬炳知道自己注定死去,所以從來沒有與哪個女子親近過。陳貴妃是陳家的人,與其說是姬炳的妃子倒不如說是姬炳的下屬。在姬炳的記憶裡,這是一名乾練精明的女子,能夠處理好很多的事情。
一名如同刀鋒一樣的女子。
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私情,在掩人耳目的盛寵之下,是兩個帶著假麵的冰冷靈魂。姬炳有時候覺得看著陳貴妃就像看到自己的影子。
然而這隻是姬炳覺得。
走出暗道的時候,陳貴妃一眨不眨地看著走出來的,麵容與姬炳無二的男子,然後沈長歌看到她眼底極深處的一絲火光熄滅了。於是穿著華服的女子果然如姬炳記憶中一般,安靜且冰冷。
“他死了?”
陳貴妃問,聲音平穩。
她依舊跪著,朝著暗道下端的方向,卻不是朝著沈長歌。沈長歌出來了,她也沒有起身的意思。
陳貴妃是個長得很秀美的女子,然而她麵無表情的時候,眉宇就帶著點兒女子少見的果決英氣。她垂目望著深邃的暗道,不知在想著什麼。
沈長歌在九玄門有著風流的名聲,然而他其實根本就沒有真正接觸過什麼女孩子。連自己未來都是渺茫,背負著一個家族瘋狂妄想的人哪有什麼時間與心思去想什麼風花雪月?所以一直以來沈長歌都不明白女人。
不懂,不明白。
就像此時他不明白為什麼陳貴妃數十年如一日與姬炳沉默相對,姬炳死了卻木然如死地朝著他死的方向跪著。
隻是看著低頭跪著的女子,沈長歌忽然覺得姬炳的一生也不是真的什麼痕跡都沒留下。
至少有人,一眼就認出,他不是姬炳。
沈長歌低低應了一聲。
陳貴妃點了點頭,緩緩伸手關閉暗道。
“我明白了。渡鴉已經在等待您了。”
她說,乾練一如往昔,人卻依舊跪著,沒有起身的樣子。
沈長歌離開了陳貴妃的寢宮,跪在地上的女子終於緩緩地抬起頭。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乾乾的,沒有眼淚。
姬炳踏入暗道的時候,陳貴妃就知道他要死了。從暗道中再次走出來的人雖然和姬炳有著一模一樣的臉,但是陳貴妃還是清楚地知道,已經不是那個人了。
已經不是那個沉默的,會望著凋落的樹葉出神的男子了。
陳家選中她作為暗子進入皇宮的時候,她第一眼看到了高座的年輕帝王,有著威嚴氣勢的帝王,令百官不敢直視。
然而她直視了。
於是她看到了年輕君王的眼。
眼裡埋著那麼深的憂鬱,他的眼瞳深處藏著死去的火焰,埋著蒼白的群雪之山。那麼地孤獨且憂傷——怎麼可能不憂傷呢?作為一個注定要死的,連姓名都要屬於彆人的存在。
她成了獨得盛寵的皇妃,實際上卻是他的手下。
一年一年,她看著年輕的帝王逐漸不再年輕,唯獨埋藏在眼底的死火與蒼白的群雪之山一如往昔。
金唐的百姓都覺得姬炳是位好皇帝。
陳貴妃看著他深更半夜仍在處理政事,看著他露水深重的時候站在窗口沉默地望著蒙蒙的天色。
那個人什麼都不會說,像山像河,像所有無聲而永恒的事物。
表麵上的盛寵是要維持給人看的,所以姬炳常常在她的寢宮中留宿,但是那個人隻是在寢宮中坐著,或者處理情報,聽她彙報。有一次刺客闖進寢宮,刀光劍影之中,那個人第一次碰了她。
總是沉默的男子用猶豫著用手蒙住了她的眼睛,低聲說“彆怕”。
——彆怕。
該怕的人不是她。
作為金唐的皇帝,姬炳不允許修煉,而她出身陳家,卻是有修煉的。
一名普通人卻蒙住了她的眼睛,低聲說彆怕。
刺客被暗衛殺死了,她的手按在腰間暗藏的匕首柄上,不知為何始終沒有抽出來,就像一名真正的無力的女孩子一樣,被總是沉默的男子用手蒙住眼睛。她不喜歡黑暗,但是那一瞬間卻覺得黑暗如此地讓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