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著猩紅鬥篷的人身影消失在虛空中,通紅的鐵水和銅漿彙聚在黑水長河之中,白茫茫的水汽翻卷彌漫開來,穿著銀色長袍的女子站在被黑水和赤紅鐵水銅漿環繞的孤島殘墟之上,目視著那位存在的消息。
“真久啊。”
她低下頭,注視著腳下被毀掉的青銅圜土——這為她而鑄造的囚籠,麵上流露出痛恨的神色。
“我感受到你了,你就在這裡。”
她說,聲音輕柔得就像在同情人囈語,喑啞的聲音忽然地就婉轉了起來。
她伸出手。
蒼白的火焰以她為中心無聲無息地燃燒起來,搖曳的火焰就像無數精靈在起舞,山洞之中嶙峋的岩石在火光中被映出奇特的影子,像是無數死去的魂魄在隨著一同嫋娜地起舞。
火焰落到黑水的江麵,蛇一樣地蔓延出去。
大片大片的水霧彌漫著,在條滔滔的地下河在一瞬間被全部蒸發,河水化為了溫度極高的水蒸氣布滿整個山洞,仿佛天上的雲霧降落到了地底的世界。河水乾枯,河床露出了出來,那些通紅的熔化的鐵水和銅漿鋪在河床上,看起來就如同大地的血管。
銀袍女子從孤島上輕飄飄地落下。
她身上的長袍更像是一件古老的祭祀的長袍,有著古奧繁雜的紋路,像是諸天星辰的軌跡。她赤足踏上那些尚未冷卻的流動著的鐵水和銅漿,緩緩地一步一步地朝著離青銅圜土不遠的一處乾枯的河床走去。
“你在這裡啊。”
她說,聲音輕輕地。
銀袍女子走過的地方,白茫茫的水汽無聲無息地消失散去,一切都變得清明起來。
一具枯骨靜靜地盤坐在乾枯的河床底部,那是一具成年男性的枯骨,在漫長的時光裡,它承受著滔滔江水的剝蝕,依舊保持著骨骸的完好,在蒼白的骨骸上有著似玉非玉的光澤。銀袍女子站在骸骨之前,伸出手去觸摸那已經看不出昔日容顏的頭顱。
“你在這裡啊,夫君。”
她又輕輕地重複了一遍。
她緩緩地半跪下來,像位溫順的妻子一樣跪坐在蒼白的骸骨麵前,伸手握住了骸骨蒼白的指骨,與它十指交叉。
“我們又見麵了,不再喊我一聲嗎?你給我起的的名字,百裡清歌,我還記得啊,不再喊我一聲嗎?以後我就不再叫這個名字了。他們以後會稱我帝女了,你不再喊一次的話,以後就沒機會了。”
百裡清歌溫聲說,情意綿綿。
她還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麵的那天,在漫天的黃沙中,在王城中孤獨長大的白帝之女第一次走出了漆黑的王城,她的眼瞳中看到了金黃的沙漠,看到了蜿蜒的沙丘,大地遼闊有以往看起來像螻蟻一樣的駝隊在悠悠的駝鈴聲中行進。
站在風中,她覺得一切都全然不同起來了。
駝隊亹亹而來,人們驚訝地看著孤身站在沙漠中蒙著麵紗的年輕女孩,她第一次看到凡人的目光,他們的目光裡有著很多新奇的東西。
“誰家的小姑娘迷路了?”有人騎著駱駝離開了駝隊,低下頭看她,“要起黑風了,你的駝隊呢?”
她沒有說話。
那是一種很新奇的體驗,你走進了以前眼中的螻蟻的世界裡,你在以前覺得螻蟻就是螻蟻,螻蟻是沒有自己的思考的。可是你走進去之後,才發現這個在你眼中那麼微不足道的世界,是如此地複雜且美麗。
但是那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以往眼中的螻蟻像對待平等的存在一樣朝你真切地微笑,神情不像漆黑的王城中那些死寂的黑甲騎士一樣,是鮮活的。
青年眺望了一下,沒有發現其他駝隊的影子,於是歎了口氣從駱駝上下下來,將駱駝讓給了她。
“那麼先跟我們走吧,黑風要起了。”
黑風不會起的,隻要她願意。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有說話,有些笨拙地爬上了駱駝,跟著她眼中的螻蟻走了。
百裡清歌微微地笑了起來,她將麵龐貼近蒼白的顱骨,臉上露出帶著溫柔意味的神色。她的五官深刻眼眸是淺淡的銀色,讓她顯得冰冷而不易接近,讓人難以想象她的臉上居然會流露出這樣溫柔的神情。
“你是喜歡我的吧?”
她隻是個不想去想太多的女人,她不想管什麼轟轟烈烈的紀元和時代的變革。她在年少的時候看見那個疲憊的青年在蒼茫的大地上,在茫茫的黃沙中發現她,於是朝她微微一笑伸出了手,神情那麼疲憊眼神卻那麼乾淨。
於是她喜歡上了那個青年,就跟他走了。
背棄了身為白帝血脈的榮光,跟隨了那個人的姓氏,他姓百裡,於是她也跟隨著姓了百裡。
那個青年信仰神明一般地信仰著他們的家主,將另外那個眼神幽深像封著冰一樣的人視為不可違背的信仰,於是她也跟隨著他去信仰那個披著白袍提著金烏長弓的人。
“你是喜歡我的,是吧?”
她伏下身去,將頭擱在骸骨蒼白的膝上,將耳朵貼在冰冷的骨骸上,仿佛這樣就能夠聽到一個答案。
他們結為夫妻,她跟隨了他的姓,成為古氏十八的一員,站到了古老的統治者對麵。當初那個神情疲憊的青年成為了她的丈夫,她會將頭枕在他的膝上。他會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長發,為她輕輕地唱起溫柔的歌。
她喊他夫君,他會在戰場上下意識地將她護在身後。
——我不需要你護著。
——啊,抱歉了,我總是忘了。
在他眼中,她不是什麼帝女,隻是他的妻子,他總是忘了她比他強大的事,總是下意識地想要保護她。
她多麼喜歡他呀。
她想起那些往事,不由得笑了起來。
真好啊,那時候。
“後來我覺得你不喜歡我了。”
微笑著,猩紅的眼淚沿著她的臉頰緩緩地滑落。
白帝隕落了,北辰的太乙詛咒了整片大地上竊取了古帝力量的人,那些在一開始獲得力量並未完美的人——那些魔——開始失控了。而白帝隕落了,身為他的血脈,她的力量開始變得不穩定。
有時變得很強大,有時變得很弱小。
這是背叛者應該承受的懲罰,她也開始逐漸失控了。
一天一天,她的意識開始變得混沌。
有很少的時候,她從混沌中醒來,醒來是發現自己被他擁在懷裡。她伸出手去觸摸他疲憊的臉頰,約定這一切就要結束了,他們要去走遍整個十二王朝的大地,要去看最美的風景,走遍天涯海角。
他們做了那麼美好的約定。
可是最後她隻等到了一座銘刻著種種符文的青銅圜土——熟知她弱點的人建起了這座恢宏的囚籠,那個人也是她最信任最深愛的人。
他將她封印在了沉重的青銅圜土之中,大門關閉的時候,祭壇一點點升起,她看到他站在門外,安靜地注視她,神情疲憊而又憂傷。
為什麼?
她問。
明明不久之前他們還約定了要一切走遍十二王朝的大地,轉眼之間,他卻將她封印在這死寂的囚籠之中,封印在了永寂的黑暗裡。
多少溫情的往事在漫長的黑暗中都變成了苦痛與憤怒。
“那個時候,我真的覺得你不喜歡我了。”
百裡清歌說,臉上的淚依舊在滾落著。
她抬起頭,凝視著眼窩空洞的骸骨,忽然又笑了,她直起身,伸手擁住了這具麵對著青銅圜土正門不知道坐了多久的骸骨。
“可我現在又覺得你是喜歡我的。”
她和他麵頰相貼,就像曾經一樣。
她想著青銅圜土關閉,他坐在黑水中,一動不動地坐著,在漫長的時間裡在冰冷的河水中一點點死去,最後化為了一具什麼都沒有的枯骨,目光卻一直凝望著自己。
“我知道怎麼回事了,夫君。”
她語調溫和地說。
“是他做出的決定對不對?他下令清洗所有的失控的人,他就是那樣的人啊,在他眼裡沒有什麼能夠比得上整個大地的秩序了,在他看來我已經是失控不穩定該被處理掉的,對嗎?”
她的聲音已經不再婉轉,不再輕柔了。
一種寒意已經滲進她的聲音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