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的溫度似乎比城裡要低,畢竟四周沒什麼遮擋,冷風一陣一陣地灌入,身子底下壓著的地也涼颼颼的,明明該是嚴肅的場合,裴初晴卻差點笑出聲,她忽然發覺,他們三大冬天的跑來這嘮嗑的行為略微有點傻,她捂著嘴的動作被媽媽瞧見,若不是中間隔著爸爸,沒準她就得遭到毒手,要媽媽好好地教訓不成。
“我知道在很多人眼裡我很傻。”裴鬨春幽幽開了口。
兩母女分明沒商量,心中卻莫名達成了一致,可不是在彆人眼裡傻,他是真傻,傻得要人生氣、難受的那種。
“包括你們倆應該也是這麼覺得的。”裴鬨春坐得放鬆,雙手撐在身後,微仰著身體看向那片早在工業化汙染中不算藍的天空,“其實我從來也不是什麼好人。”
他這話倒是一下讓蘇秀珍有了動作,她想開口,又憋回了心裡,如果她的傻丈夫還不算好人,那估計世界上沒好人了!
“我說的是真的,我不算是好人。”裴鬨春笑了,“你問我為什麼捐錢?其實更多的時候,我是在幫助那個曾經在困頓中,看不到希望迷茫的自己。”
他看著遠方,似乎感受到了原主曾經的心情,他痛苦地向生活低頭,卻又不甘心屈服於命運,無能為力到極點快要放棄的時候,忽然有人向他伸出了手,於是命運就此改變。
哪怕是原主幫助的那個學校裡的白血病學生,先提條件也是對方成績好、需要點幫助治療得好。
現實嗎?其實挺現實的。
“我曾經背著包,抹著眼淚,從學校要出去。”他輕聲說,過去的事,在此刻已經不造成波瀾,“我聽見彆人讀書的聲音,可真羨慕啊,老實說,我真的多愛讀書嗎?也沒有,我隻是知道,隻有讀書能改變命運。”
在那個年紀,他隻簡單地知道,想要到縣城工作,就得有學曆,沒有學曆就乖乖回家種田或者家裡備點錢跟著彆人去學門手藝,那是脫離原有生活唯一的求生繩。
“老師到了我的麵前,他告訴我,如果我想要讀書,他可以幫我,我從小就知道,不能占人便宜,可那時候的我,根本想不了這些,我大聲地告訴他好,從此以後拚了命的讀書,走到了今天。”
“我清楚的知道,我給出去的錢,就像是伸出去拉人的那把手,可是改變他們的整個人生,我工作到現在,給出去多少錢我不記得了,甚至我都不記得究竟我幫的人的模樣,他們有的還是很快輟學回家、有的到了大城市適應不了、有的則從此離開這,開始在另外一個地方為了自己漂泊……”
裴初晴聽得心態複雜,她眼睛有點酸,氣得想站起來和爸爸大吼大叫,罵他為什麼不好好和她還有媽媽說清楚,不過很快冷靜下來後,她意識到,即使爸爸說了,她應該也不會接受對方的行為。
哪怕裹上了那層“改變彆人人生”的楓糖外皮,內裡自家人受的苦卻依舊銘記於心。
她做不到像爸爸一樣,為了彆人,苛刻自己。
蘇秀珍的鼻子有些紅,不知是凍的,還是情緒上來,她聲音和這時的天氣一樣冷冰冰的:“不管你怎麼說,我還是不覺得你做得對,做好人可以,可生活呢?我們的生活呢?我要的不是生存,是生活!”
之前丈夫道過歉,可她心裡的那點情緒始終沒宣泄出來:“生活,就是有享受的,我不要奢侈,我要我的孩子能像彆人的孩子一樣,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長大,我要我自己不用每天為了一毛兩毛算得頭昏腦漲、我要我的丈夫不至於為了幫人天天吃糠咽菜,這個要求不會過分?”
她深吸了口氣:“你什麼都不和我們說,你儘管去做,我們是家人,不是搭伴過日子,我可以去試著理解你的夢想、你的善良,可你何曾試著理解過我生活的難處呢?”都說女人喜歡翻舊賬,可其實更多的時候,是在傷心難忍時,過往隱忍下去的那點難受、心酸就會儘數湧出,曾經可以咬咬牙算了的事情,此刻卻再也不想算了。
她氣得厲害,登時就想站起來走兩圈,放在身側的左手卻忽然被人牢牢抓住,蘇秀珍有些錯愕地看了過去,看到的是丈夫正一左一右地抓著他和女兒的手,他的神色裡有請求和安撫,要她深呼吸了下,緩緩地坐穩了身子,是了,日子想要過下去,心結總要打開。
“我之前和你道過歉,可畢竟初晴不在。”裴鬨春哪怕說著話,手也不肯放開,緊緊地抓著兩人,“我這個做人丈夫、做人爸爸的,在之前那麼多年,一直很失敗,我請求你們能原諒我,再給我一個機會。”
“秀珍,對不起,初晴,對不起。”
聽到父親的道歉,裴初晴有些慌亂,和父親握著的那隻手源源不斷地傳來熱意,讓她的心隱隱也暖了起來。
“我說這麼多,不是在找借口,這麼多年來,我甚至沒和你們解釋、提前申請過一次,就一意孤行,這段時間,我試著用行動表明,我是有改造空間的。”他聲音懇切,“我不希望你們永遠抱著恐懼、憂心,擔憂我不知何時會變回去。”
他苦笑:“我像是個罪大惡極的犯人,在不要臉的申請贖罪,聽起來有點好笑,可我依舊希望,你們能給我一個機會,好嗎?”
為了今天,裴鬨春在心裡想過很多變,他甚至把原主的記憶翻箱倒櫃了一圈,如果用理論點的語言描述,就是在原主心中精神需求的優先級遠高於生活需求,他能找出一堆理論、說一堆借口,駁得同情。
可這不但不是原主想要的,也同樣不是裴鬨春想要的,裴初晴和蘇秀珍能容忍原主那麼久,更多的是對家人血緣、感情的依戀,他隻想誠實地告訴他們原主是什麼樣的,以後他會如何改變。
裴鬨春的手甚至出了汗,他說著他的安排:“目前教輔的銷量還可以,我和出版社達成的協議之前也給你們看了,出版社會協助我做一個長期的公益活動,而我隻會拿出我的一小部分稿酬,作為靈活資金使用,剩下的我會全交給秀珍。”他這段時間來正是這麼做的,自己身上是一分私房錢都沒。
“我必須得向你們承認,我這臭毛病,改不了了。”他有些沮喪地低下頭,“但我絕不會再向以前一樣,亂花錢、多花錢,儘量合理規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