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來, 裴家上空像是籠罩著一片散不去的陰雲, 屋內氣氛凝重, 無人敢做聲,生怕惹怒了那人——
裴建設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他身上背著足有半身大小的背簍,裡頭裝得滿當, 從肩膀處勒緊的繩子能看出筐子裡麵的分量,他小心翼翼,貼著牆走,好容易停留在後院處將背簍放下,鬆了口氣, 剛要起身, 就被後頭來的聲音給施展了定身術般, 一動不動。
“好呀你裴建設,這又是去哪呢?”李秀芝雙手叉腰, 看到大兒子就來氣, 她看得到那背簍裡有不少能食用的白色菌菇, 和旁邊剛成熟的山板栗, 知道裴建設是去後山采點果子,可那又怎麼樣呢?她有氣就要發,“你今年剛出生啊?多大的人了,還給我到處亂跑,又給我穿著衣服爬樹了?你瞧瞧,身上全是灰。”
她走過去想幫著拍拍灰, 可認真一瞧,還真被她發現裴建設衣服上劃了一道口子,隻是不深,還沒開裂,立刻暴躁了起來:“裴建設,你自己看看,衣服都給我弄壞了!你是不是想氣死我?現在家裡沒布料,你衣服弄破了,就和你弟弟換著穿去!沒衣服穿的,就彆穿了,在家裡蹲著!”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裴建來剛從河邊回來,身上拿著一盆洗好的衣裳,他討好地衝著李秀芝笑笑:“媽,我衣服臟得慢,我的給哥穿!”他比哥哥稍矮一截,又瘦弱挺多,腦中沒有什麼衣裳不合適的概念,說得情真意切。
“誰稀罕你那破衣裳,你的自己留著!”李秀芝聽了更生氣,“反正我不縫,誰弄壞的誰自己整,到時候相看,彆讓人看不中就是!”她撂了狠話,一扭一扭地進了屋,看著這倆蠢小子就來氣,不如去數數那些即將要離她而去的票證!
“哥,你怎麼又惹媽生氣了?”裴建來責怪地瞪著哥哥。
裴建設接過弟弟手上的麵盆,後院的兩顆歪棗子樹上係著繩子,衣服都是在這晾曬:“沒,我就是去弄點東西,把衣服給弄破了。”他長得高,力氣足,晾曬衣服動作也很快,他背著身,“建來,你幫我看看,這口子大不大?”
“成。”裴建來把手在身上蹭了蹭,眯著眼,在哥哥的衣服上找著,果真找到了李秀芝說的那道口子,這口子可不小,在手臂到後背中央的位置,劃出一道痕跡,上頭還有拖開的線頭,“哥,這口子有點大,你怎麼就把衣服弄破了呢!”
裴建設的表情立刻有些惶恐,他手往後夠,想把衣服扒拉點過來瞅瞅,確認下口子大小,可隨著他這粗糙的動作,衣裳立刻宣布罷工,一聲清脆地響聲響起,在兩兄弟的目光下,這件襯衣立刻成了開衫——還挺時尚,是後背開口的款式,直露出裡頭精瘦、黑亮的皮膚。
“……哥,你。”裴建來往後退了三步,舉起了手,臉上寫滿了“不關我事”,“媽一定會生氣的。”他就差補一句,你完蛋了。
“這可怎麼辦?”裴建設是如遭雷劈,他恨不得能將時間倒退回剛剛,他一定小心翼翼地脫下衣服,絕不扯開。
“哥,明天你不是要和碧芳姐相看了嗎?”裴建來表情凝重,眼神飄向了那剛剛晾起的衣服,那上頭有裴建設的衣服,隻是重重疊疊地縫著補丁,能看出拚接、反複縫補的痕跡。
村裡的布票、棉票都是按照人頭發的,一家五口,每年的票卷還不夠做幾身衣服、一兩床被套的,尤其是早幾年,三個兒子一個賽一個長得快,若想要新衣服,那估計得見天重做。
除卻要出去讀書,穿的衣服太難看沒麵子的裴建成衣服稍多些,裴建設和裴建來一向是靠李秀芝的一雙巧手,反複地對衣服進行拆線拚接,短了就接一塊布,小了拆線縫一條,兩兄弟身材各異,統共各有這麼兩套半衣服,後世笑稱的,曬乾一套穿一套,在他們身上一直是事實,從不是什麼玩笑話。
尤其是這幾年,李秀芝尋思著兩個兒子到了結婚的年齡,到時總要扯布做些新衣服、床套、打床棉花的,老早就開始存票,這一家子五個人,也就裴建成每年能得身新衣服了。
李秀芝前兩天打定主意後,動作很快,她托了媒人幫忙說和,事先就彩禮嫁妝的事談了談,便要安排小兒女按程序相看一番——這相看,也是村裡的老規矩,算是認認親,男方和女方會各自到對方家中,要親戚們幫忙看看。
她這輩子順了裴建設的心意,為他定了蘇碧芳,而裴建來沒有意見,就還是和上輩子一樣,從隔壁村找了個姑娘。
這幾天來,李秀芝想著辦婚事和起房子要花的錢,每天是心疼得死去活來,看著倆兒子怎麼樣都不順眼,裴建設和裴建來還挺上道,格外殷勤,可再殷勤,隻要出現在李秀芝眼前,就免不得一頓罵。
明天就是定好了的裴建設和蘇碧芳相看的日子,李秀芝再三說過了,不等成婚不做新衣服,要裴建設在兩套舊衣裡選更新的那套,彆弄臟,可萬萬沒想到,這實心眼的孩子,記掛著李秀芝心裡不痛快,大老遠跑後山,結果把這好端端的衣服給弄壞了。
“你說……”裴建設靈關一閃,“我把這衣服拿去讓碧芳幫我補補怎麼樣?”他越想越覺得自己這主意精妙絕倫,家裡的針線全在媽那,她放在哪他們也不知道,再說了,就算真拿到了,他也不會補呀?
裴建來沉默,他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眼衣服:“哥,我覺得……好像不太好。”
“怎麼會不好呢?”裴建設說得挺激動,“你不知道?碧芳手藝特彆好,她自己經常給自己縫補衣服呢!她爸爸的衣服也經常找她縫補,她補得又好又快,還結實。”
“……可是哥,難道你要把這衣服給碧芳姐,讓她縫好,明天再穿去她家嗎?”裴建來總覺得這事不對頭。
“對啊,碧芳動作很快的。”裴建設說得理直氣壯。
“快也不許拿去!”裴鬨春剛進屋,就想到後院找點水喝,卻直擊了兩個兒子對話現場,瞧瞧裴建設這說的什麼話呢!哪有這麼辦事的,且不說這明天就要相看,碧芳可還沒和他確認關係呢,哪有麻煩彆人的道理,饒是直男如裴鬨春,都接受不了傻兒子這想法。
裴建設至今還維持著單手提著衣服的姿勢,很彆扭,可他隻怕這一鬆手,衣服來個自由滑落,口子越扯越大:“可是爸,那衣服怎麼辦?”他是家裡最壯實的一個,弟弟和爸爸都比他瘦弱,就算他們真借衣服給他,他也穿不上啊?若是找村子裡其他人借,倒是還好,可碧芳家是同村的,要是被人知道了,會說他們家連身能穿出門的衣服都沒,媽一定要生氣的。
“補一補就得了!”
“可是爸,我和哥都沒有針線呢,針線在媽那。”裴建來幫著自家哥哥說話。
“……這。”裴鬨春愣了愣,是了,他和李秀芝的房,活像是半個倉庫,凡是稍微貴點的東西,幾乎都在他們房中屯著,這針線,每回都是李秀芝從櫃子裡拿出來的,兩兒子又不縫衣服,哪會有針線。
“沒事,我去拿,不要你媽知道。”裴鬨春想了想,轉身立刻就走,準備去房裡渾水摸魚,把線拿出來。
他走得快,沒發覺身後的兩個兒子麵麵相覷,伸手想攔他,卻沒能攔住——
爸,就算你要回來了針線也沒用,我們,都不會用啊?
……
裴鬨春掀起門簾進了屋,今天肩負了重要的使命,要他行為之間不免有些刻意,畢竟他還沒乾過偷——不對,拿自己家的東西,怎麼能算做偷呢?隻不過是拿一下罷了。
李秀芝正盤腿坐在床上,她身前放著一個攤開的布包,平鋪的方巾上,是被包好的票卷、用頭繩捆好的錢,她正在小心翼翼地、翻來覆去地數,剛剛聽見有人進門,她下意識地將布包蓋上,扯了被子掩在上頭,瞧見是裴鬨春,才放下心來,繼續忙活。
“你這是在乾嘛呢?”裴鬨春靠在牆邊,看得一愣一愣,李秀芝活生生在家裡演了出驗贓現場,活像是剛從哪裡乾活回來。
李秀芝瞅他:“能乾嘛?數錢、數票!”
“數這個做什麼呢。”他不太明白李秀芝的心態,家裡的錢,對方心理有本賬。哪還用數。
“數數有多少還不成?”李秀芝先頂了句又道,“數這個,我心裡開心!”
以前做媳婦的時候,她哪有管錢的資格,連大年初二回娘家拿點東西,都得在婆婆的監視下進行,若是稍微拿多了一個雞蛋,婆婆還要指桑罵槐,說她是吃裡扒外,胳膊肘往外拐!等到自己當家了,這才有了管錢管賬的資格,彆看這些錢、票卷看著不算不多,可都是她心裡頭的寶,她恨不得每天牢牢抓在手上睡覺,美得不行。
可是,現在這些錢,就要花出去了!李秀芝臉色難看得不行,心裡越想越難過,她這麼小心翼翼,認真積攢,好不容易才能有這點積蓄,現在一下,說沒就要沒了。
尤其是大兒子,還非得找個敗家娘們,沒進門呢,就得霍霍掉她不少存款,要什麼縫紉機啊!留著現錢,不是更好嗎?若不是對方家裡保證了,縫紉機過個場會回來,她就是上吊都不同意。
本來就氣了,自家傻兒子還惹事。
李秀芝先把寶貝錢們包起來,遷怒地瞪了眼丈夫,都說老子英雄兒子好漢,她看啊,自家兒子的傻,就是隨了裴鬨春,連點持家都不會!還是她的建成好,隨了她,聰明!
“你瞪我做什麼呢?”裴鬨春已經走到了櫃子旁,他記得往日每回李秀芝縫補東西,都是在這裡頭拿的針線,他若無其事地在裡頭翻找——對,要鎮定,拿自己的東西,有什麼好緊張的,“對了,明個兒要相看,你說我要不要換一身?”
李秀芝把布包放回了床板下的小隔層,這隔層挺有創意,卡在了床柱和床板中間,又用暗色漆上了遍,除非拿斧頭劈開來,外人絕看不出,這也是之前戰亂時期,長輩們留下的:“換什麼換?人家是看建設,又不是看我倆,我們穿出花了,人家還要為了我倆嫁過來啊?”
“行,那我就穿這一身。”裴鬨春的手到達了目的地,他動作很快,將那玩意往口袋一塞,便關上櫃門,他小心地避開了鋒利處,生怕那針紮著自己,“我去外頭走走。”
“說得像我會不讓你出去一樣。”李秀芝擺手,看都沒看丈夫,數完了票卷,就該看存好的棉布了,她尋思,總得做個新床單,可現在買不到合適的布。
成功搞定的裴鬨春鎮定自若地走出去,隻有他自己曉得自己心臟跳得多快,他拐過彎,一下竄進了兩兒子的房間,此時裴建設已經脫下了上衣,像是供著般,把衣服攤平放在床上,打著赤膊,同弟弟正在擇著野菜,哪怕衣服破了,這日子也得照樣過,把菜弄好了,媽肯定心情好點,打著這個主意,兩兄弟忙活個沒停。
裴鬨春從口袋中掏出針線包,他剛剛在櫃子裡摸到一個籮筐,裡頭就有這麼一個看起來挺舊的針線包,還有些破布頭,他沒拿,隔著這包,能感到針存在的痕跡,確定無誤後,他便完成了動作,他舉高,衝兩兒子搖了搖:“看,這是什麼呢?”炫耀完,立刻放在了床上,“快用,用完了我給你媽放回去。”
裴建設看著父親啞口無言,他向來很尊重崇拜父親,可今天頭回產生了疑惑,到底爸爸是哪來的自信,相信他倆會縫衣裳?他吞吞吐吐:“爸,我不會縫啊!”
裴鬨春一僵,將目光移到裴建來處,對方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飛快地搖了搖頭,得,都不會。
可這衣服該怎麼辦呢?
……
李秀芝在房間裡整理好了東西,家裡這些年存的錢其實還夠,可每回花錢,就像從她心上挖肉般難受!她開始尋思,要怎麼買縫紉機,她先頭托人問過價,這縫紉機啊得要一百四五十一台,還得要票證,票證倒是能解決,城裡人缺糧,可以拿糧食偷偷地置換一張。
家裡起房倒是花不了太多,縣郊有個磚瓦廠,那有專給農村用的土磚,價格不貴,還不要票證,隻是要事先讓大隊長去知會一聲,其他的東西,早些年一家就開始備了,隻等農忙的時候,準備些飯菜,請村裡人幫忙忙活。
這些年來一家子一起勒著褲腰帶,婆婆雖然對她不好,可也著實挺節儉,足足兩代人的積累,才有眼前這點數目,否則就憑地裡種地,哪能攢到這麼多?
李秀芝想到這,心裡又有些動搖,不自覺地想起了她的寶貝三兒子,建成若是能留在城裡,一個月的工資就能有三四十塊呢,一年到頭,就能買兩三台縫紉機呢!哪像他們看天吃飯。
她算完,那股子不舍得也少了幾分,緩過了勁,便起身準備去找裴建設拿衣裳,雖說嘴巴說不管,可難道能見著兒子明天穿破衣裳去相看嗎?到時候還不是丟她這個做娘的臉!沒準那幾個碎嘴的,就要在背後說七說八,編些她是懶婆娘的瞎話!
想到這,李秀芝也不耽擱了,步子匆匆往兒子房間去,隻想趕快替他把衣服補好,她掀開兒子房間門簾,而後愣在那一動不動,揉了揉自己的眼,隻以為自己看錯——
房中的窗戶被用木棍支到了最高,光亮挺足,裴建設和裴建來,像是門神般,一左一右地蹲在離床有一米遠的位置,生怕擋著光,而坐在床正中間,盤著腿,低頭縫衣服的,竟然是她的丈夫,裴鬨春,還彆說,對方手還挺快,這麼一左一右地,不帶半點猶豫,像是心中早有了譜。
裴鬨春眯著眼,死死盯著破口處,原身的手又大又粗,拿個繡花針彆扭得不行,甚至還抓不太穩,好幾回就差沒獎針落下,還好他身經百戰,一根繡花針可難不倒他,在克服了內心的羞恥感後,縫起來更是如有神助,還開始琢磨起了花樣。
他最開始,當然是沒想過要自己縫衣服,打起了指導自家兒子的主意,可哪知道,這兩小子,腦子笨,手更笨,連把針腳弄平齊都做不到,還沒穿兩針,已經像是毛毛蟲,左扭右歪的,這樣的衣服,穿出去他自己不覺得咋樣,裴鬨春都覺得丟人!最後還能怎麼辦?他隻能自己上了,還好之前的世界、和原來在紀錄片裡,多少看過一些,又閒著無聊注意過李秀芝的手法,再怎麼差,也比兩個兒子強。
裴鬨春很快把衣服縫好,他剛剛特地跑去裴建成房裡,摸了件稍小的衣服,從上頭拆了條灰色的布條,當然,這可不能讓李秀芝知道,錯落地縫到了裴建設的衣服上頭,還真彆說,看起來頗有點後世高定款式的模樣,很有時尚感——當然,這其中有幾分是自吹自擂,就不得而知了。
“來,建設你把衣服穿上試試,看看爸的手藝。”裴鬨春抖了抖衣服,格外滿意,抬頭繼續吹噓,“不是爸吹牛,我這縫衣服的手法,比你媽……”
他抬頭正對著的便是門的位置,他一眼瞧見那目瞪口呆的女人,強行扭過了憋在嗓子眼的吹牛話語:“不過比起你媽來,那就遠遠比不上了!你媽縫的衣服,那叫一個好看,隻可惜她今天心裡不開心,隻能我這個當爸的勉強縫一縫了。”他裝作沒看到門那邊的人,低頭收著針線包。
裴建設滿臉驚喜地站了起來,將衣服轉了幾圈,沒找到不平整的針口,忙將衣服罩頭床上:“建來,你給我看看,這衣服是不是挺好的!”
裴建來上下打量了一番,點了點頭,他向來隻說實話:“爸縫的比媽還好呢!”他話一落地,腳立刻被爸爸狠踹了一腳,滿眼茫然地往後縮了點,接收到了爸爸的暗示,“何止是好一點,簡直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雖然要說實話,可既然爸爸非得要他說好話,那他就說一說,這樣爸爸就開心了?他明明順了爸爸的心意,卻又被爸爸踢了一下,委屈如他,隻得往後又退了點,到了爸爸夠不到的地方。
兒子,爸隻能幫你倒這了!裴鬨春無奈極了,他明明已經暗示過了,可誰讓裴建來和他的腦子不並軌呢?他用餘光偷偷瞥著李秀芝,悶不吭聲。
“嗯,是補得挺不錯的。”李秀芝沒想會不會嚇到人,直接進了屋,她一把按著裴建設,確認了下縫補的效果,又看了眼蹲在那傻乎乎的裴建來,她想控製自己的脾氣,畢竟兒子傻,不是第一天了,可還是……
“你要覺得你爸爸縫的比較好,以後你衣服破了找你爸去,彆找我!”
她沒指名道姓,不過裴建來當然知道媽說的是誰,他立刻改口:“媽,我就是讓爸爸開心呢!其實你縫得好,爸爸縫得特彆差勁!”
這下把馬蜂窩給捅了,裴鬨春雖知道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還是為兒子的火速改口一瞬間有些悶悶不樂,而另一頭的李秀芝,也沒覺得開心,反倒是覺得兒子是在自己的威逼下,被迫妥協。
“我有這麼嚇人嗎?我一來就說我縫得好?剛剛我不在的時候,你怎麼不這麼說?”
“真的,媽!我沒覺得爸縫衣服縫得好!”
“是還挺不錯呀。”李秀芝莫名生起了攀比心理,雖然她到現在還覺得剛剛映入眼中的場景有些匪夷所思,“你看,這針腳細密,選色也挺合適,一看就不錯……”她剛說完話,忽然一愣。